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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丧子之痛,让王文显陷在沉沉的暮气中,但是王文显自己心里有数,他的儿子王诚,活着不规矩,死了不体面,是不能与外人道哉,所以王文显强打起精神道:“我这把老骨头,就是死撑,也得把这一程撑过去。”
既然是这样,就说正事,文渊阁中,陈孝姿已经直指了司礼监擅权,谨身殿中,陈孝姿以为已经统一了阵线的首辅和次辅一句话都没有说,陈孝姿是郁愤的,说道:“两位大人,如今襄王殿下被宦官构陷不成,正是与我等同仇敌忾之时,两位大人怎么能够一言不发!”
“同仇敌忾?”夏劼轻嘲了一声,道:“孝姿未免把这件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陈孝姿紧绷着脸色,明显是对这句话不服。
夏劼细声细气的道:“别忘了襄王的外家!”
外家,指的是襄王生母,淑妃唐氏的亲族。淑妃唐氏,自小在人牙子手里倒卖,根本不记得本家在何处,哪里有亲族?
不对!
陈孝姿表现出了痛心疾首的样子。
是一个宦官,唐节买下了襄王的生母,唐姓由此而来。唐氏幼时,与唐节以父女相称,直至唐氏侍奉了皇上,才改了口。但是称呼变了,情谊没变。唐节老病多年,彼时淑妃还是丽妃,曾多次恳请皇上,允她出宫探视。
要知道,后宫嫔妃一旦入了九重门,就如笼中鸟雀,是不能出宫的,唐氏明知不能而恳请,可见得唐氏与唐节之间的父女情谊深厚,及至唐节病故,唐氏一向爱着艳丽的服饰,还为他穿了两年的素衣。
名分没在了,情分是这样,那时候,宫内宫外都在说,丽妃唐氏,是宦官之女,那么唐氏的儿子,襄王,也就是宦官的外孙了。
所以襄王的外家,是官宦之家!
在外人看来,襄王母族的出身最低,但是,这里头就没有一点儿得利之处?
唐节,他与何进,高永,谷大勇,钱通,钱义,钱忠,是潜邸时就侍奉在皇上身边的内侍。
元祐初年,加上柳冰和冯承恩,这九个内侍深得帝王的宠信和重用,并称为‘九虎’。
这九个人,不管他是忠是奸,是善是恶,是已经去世,还是存活至今,他们每个人,都注定了要在史书上留一笔。
元祐四年,吐鲁番引兵进犯河西走廊,当年朝廷调二十万兵马御敌,命高永为监军,同年,高永身殉嘉峪关。
元祐九年,延庆宫大火,皇上是被钱忠,谷大勇轮流背出来的,而这两人,因为大面积的烧伤而不治身亡。
柳冰,此人做了广东市舶司市舶太监十年,于元祐二十四年,在任上猝死。
钱通,云南镇守太监,他已经镇守了十二年。
钱义,钱通的二哥,现在是御马监掌印太监。
何进,这位是西厂提督太监。
冯承恩,司礼监掌印太监。
看一下这八个人的位置,就该知道他们的地位,他们,出则手握一方,进则位极人臣。
唐节和这八个人齐名,他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论年纪,他居长,论资历,元祐二年,他就做上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只是可惜了,唐节没有一具健康的身体,在做了不到两年司礼监掌印太监之后,因病从这个最有权势的太监职位上退了下来,后来就去了钟鼓司做事,直至元祐二十二年去世。
比起前面八个人的权势,唐节身在钟鼓司似乎黯淡了许多,但是细细想来,是这样吗?
唐节培养了唐氏,并且把她成功的献给了皇上,而这个女人成功的诞育了皇子,这至少至少是一地藩王,这样的成就,比地方镇守太监,或是十二监之首,也不差什么。
陈孝姿想通了此节,王文显悠悠的一声叹息。
当今皇上,是十分宠信宦官的,宠信到什么地步呢?宠信到柳冰在市舶司大肆受贿,宠信到钱通在西南一带大肆敛财,宠信到御座之下设一小案,那些太监们,一起帮着皇上处理政务。
对于前朝的大臣们来说,这简直是一种屈辱。
这位皇上百年之后,朝臣们,实不想再看到一位如此宠信宦官,把宦官视为左膀右臂的帝王。
而赵彦恒,因为与生俱来的,和宦官有了那么一层亲近的关系,从一开始,就要遭受朝臣们的忌惮。
陈孝姿不是没有看见赵彦恒的身世,只是他自有他的恩义和偏颇,他低声的说道:“襄王殿下,娶了李氏女。”
赵彦恒娶了李斐,这意味着什么?
外头的人,是不看这情啊爱啊的,试问,襄王殿下在西南看见令他一见钟情的女子,是身世普通的小家碧玉,祖上三代亲族皆无一人显贵,那样的女子,值得襄王殿下以正妃向迎吗?
那样的女子,襄王殿下收在府中做个侍妾,或者是侧妃,在外人看来,也没有辱没了那一份倾心。
而李斐,是李泰的孙女,李泰是曾经的内阁首辅,清流之领袖,故交门生遍布天下。
陈孝姿,就是遍布天下的门生之一。
没有被情爱冲昏头的轰轰烈烈,一位王爵,要册立正妃,这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权衡利弊,才可以定下决心的一件事。
所以赵彦恒娶了李斐,在陈孝姿等许多人眼中,是赵彦恒对文官集团的一种示好,是对朝野内外士大夫们的一种敬重。
难道不是这样?
王文显目向陈孝姿,再对夏劼笑道:“这是个实诚人。”
此情此景,实诚可不是一个赞美之词,陈孝姿微窘。
夏劼带着缅怀,又颇为遗憾的道:“李家,和皇族联姻的李家,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李家了。”
一种示好,一种敬重,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多了,毕竟不同的位置,会有不同的立场。
陈孝姿神情黯然。
夏劼扣响了车门,让马车停了下来。
他和陈孝姿,也就是担忧王文显的身体,如今见他气色恢复,神志清醒,他们也可以告辞了。
王琈随车在外,亲眼看着夏劼和陈孝姿,一个上了马车,一个上了轿子,才命家仆重新启程。
马车内,王文显已经精力不济,横躺在马车上,王琈看过去,只能看见祖父几乎全白的发须。
王琈缓缓的跪在马车一角。
“下去!”
王文显没有动,只虚声虚气的,说出了两个字。
王琈年过二十,那么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深深的垂头,道:“祖父,您要万万保重身体,别被那……那不争气的二叔,气坏的身子。”
王文显阖动了唇角,也没有再说了。
他当然知道,他要保重身体。
别人暂且不说,身为次辅的夏劼,都眼巴巴的等着他腾出位置来,为了名位,为了家族,他都是不能倒下去。
至于已经死去的幼子。
不用王琈再来提醒,他当然知道,他那个儿子,是不争气的。岂止是不争气啊,他那个儿子,根本就是丧德败家,他要是能狠狠心,就该大义灭亲,只是虎毒不食子,他那么能狠得下一颗慈父之心,现在,襄王做了他做不了的事,他虽然惨遭丧子之痛,也不能归咎于杀了他儿子的襄王。
因为王文显知道,死王诚一人,保全了他的名声以及王家百年的声望,这已经足够无话可说了。
内宫中,赵彦恒去见了他的母妃。
淑妃是迫不及待的,一叠声的道:“老七,刚才大好的机会,刚才多好的机会啊,你怎么不让他们追究下去。把那些害你的人,都揪出来。那些人怎么如此大胆,害我以为,真是你父皇……”
说到这里,淑妃的眼泪就掉下来的。
淑妃才是个诚实人,她是真的以为,皇上要把她的儿子过继给庄敬太子。皇上是杀过自己儿子的人,自己疼爱了多年的长子,说杀也就杀了,那么为了铺平景王继位的道路,把她的儿子过继了,也是说得通的一件事。
幸好,幸好。
皇上没有这个意思。
淑妃现在,完全是激动的,她擦拭着眼泪,道:“我就说嘛,你父皇虽然有那么多的女人和孩子,但是我们娘仨儿,你父皇是放在心坎上……”
“好了,母妃!”
那么多的女人,他的母亲只是其中一人而已。
那么多的异母所生的子嗣,赵彦恒从小就要像后宫的女人一样,去费尽心机引起自己父亲的注意,从而得到更多的冀望。
真是够了。
赵彦恒坐下来,手抹了一把脸,将那层萦绕在脸皮上的难堪抹去,道:“父皇还在,母妃想一想,父皇醒来之后,要是看见我们兄弟相残,得多么寒心。”
“你是说皇上会醒过来?”淑妃的雀跃是溢于脸上的,道:“是的,是的,皇上一定会醒过来的。”
赵彦恒微微一笑。
有些话放在心里,是永远不能说出来。
谨身殿中,继续追究下去,就是司礼监僭越。
然而司礼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说得直白一点儿,这就是皇上养的一群狗,狗不听话,关起门来,该骂的骂,该打的打,至于闹到外头去,闹得鸡飞狗跳,又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