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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钧眯着眼睛看向傅成璧, 眸色比雪都要湿冷。
傅成璧踏上荡着雪风的鹿鸣台, 相较于玉冠华服的李元钧来说,她显得实在狼狈, 裙裾破破烂烂, 脸上混着烟黑和血污, 唯有浅淡的雪光笼在她的眸子里,乌泽生亮。
待傅成璧走到跟前儿, 李元钧将墨色的斗篷解下,披到她的肩上。
他忽略了她眸色中一闪而过的嫌恶,手指温柔掠过她的耳后,轻轻揉暖着问:“不听话, 搞得这么狼狈。乖一些不好?”
侍立在侧的宫人递上来一方暖湿的手帕,李元钧接过, 要替她擦拭着半边脸上的血迹。傅成璧轻微躲了一下,李元钧用另一只手钳住她的下颌, 目光泛着轻寒, 暗暗警告她不许再躲。
傅成璧果真没有再动。
待李元钧擦到她的颈子上的时候,才发觉上头横着有一道浅浅的血痕。他凝了凝冷眉,问道:“谁伤的?”
傅成璧冷冷地看向他,问:“该说是庞杰, 还是你?”
“朕杀了他, 给你出气。”
他望着傅成璧, 俊眸如水,错生出温柔怜惜的神色来。
傅成璧讥道:“为了我么?”
“朕让他去, 就没打算再让他活。”他的指尖抚过傅成璧颈子上的伤口,声音微冷,“这狗一样的混账东西!”
“你当初重用庞杰来牵制傅家,结果没想到这人爪牙锋利以后,却学会了咬自己的主子。你早想杀他,又何必再拿这件事来哄骗我?”
李元钧脸上浮现的神情近乎委屈,裹挟着被冤枉的不甘,说:“可朕这次的确是想见你。”
“你是个甚么样的人?物尽其用,则其废之。在你眼里,我们都是棋子,区别在于谁能更有用些。”傅成璧说,“从前也好,现在也罢,我之所以能安好无恙地活着,就是因为还有点儿用处,能牵制住段崇和哥哥,好教你坐稳帝位。不是么?”
李元钧脸上的笑意一寸寸消失,“究竟是谁教你的这些?”前世她聪慧不假,却心思单纯,尤其是在情爱方面,想得极为纯粹。李元钧不作他想,顿了一下,两个字从齿间碾出来,“段崇?”
傅成璧背脊僵了一僵,似乎无论过多久,他都能轻而易举地让她记起曾经所受的侮辱。
李元钧让她觉得自己就像个笑话,活了一辈子却一文不值,史书工笔一落,她傅成璧的名讳永远和“祸国妖后”四字联系在一起;这却还不够狠,最狠的是李元钧,在她心上人的眼中,她到死贱货□□。
傅成璧倒不是还在乎这些,只是出于本能地觉得耻辱——耻于自恃聪明却糊涂了一辈子,耻于为了这么一个不值得的人而轻生。
这种耻辱烙在了骨子里,忘都忘不掉。
李元钧见她脸都白了,木然了一瞬,复低声说道:“罢了,朕相信你,以后再不提他。”
傅成璧却不冷却,乌色的眼里藏着刀锋:“我跟你没有以后。”
李元钧却不怎么生气,似乎看傅成璧这个样子也觉得可爱。至少眼前的人还是鲜活的,站在他面前,会生气,会发怒,往后自也会笑。
他问:“不记得这里了么?”
傅成璧反问他:“你又记起了多少?”
“全部。”
傅成璧舌尖蓦地泛起寡淡的苦涩,低声道:“既然记得,又为何要再来这里?难道我再死千次万次,都解不了你心头这口恶气么?”
“朕不要你死。”李元钧低下头,逐渐靠近她的脸,“上天既让朕记起了这一切,一定有他的道理。朕会弥补曾经的遗憾,自鹿鸣台始,一切都会像以前一样,往后你还是朕的青雀。”
傅成璧阖了阖眼,侧首望向鹿鸣台下,李元钧薄凉如雪的唇落在她的脸颊上。他不太满足于此,擒着她的下颌试图去亲吻她的唇,傅成璧却冷冷开口:“如何能回得去?”
傅成璧一手抓住他的衣襟,毫不躲闪地对上他清冷的双眼:“在鹿鸣台就能回得去?还是像前世那样,在这里杀了段崇,杀了所有碍事的人,你继续做你文昭武盛的皇帝,而我却还活着。如此在你眼中就是弥补了遗憾么?”
李元钧所做得一切都充满了仪式性,同样是飘着细雪的天,同样是在鹿鸣台,同样设有天罗地网以待段崇的到来……
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丝毫后悔,唯一的遗憾就在于曾眼睁睁看着傅成璧跳下了鹿鸣台,却没能阻拦。他所谓的弥补,也仅仅是不准她死而已。
“可笑。”她丹唇绽出些许笑意,月牙似的眼睛卷着铺天盖地的冷霜,“一个人怎能活成你这个样子?无论前生还是今世都扭转不了。”
傅成璧从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何李元钧非要置段崇于死地不可?他自矜高贵,那般轻视段崇,却能将这么一个人看成一辈子的假想敌。如今她才算明白,李元钧怎能不恨?
分明师出同门,皆经历过不堪,而段崇却能活得坦坦荡荡、光明磊落。李元钧却是做不成,他沉在深渊里永不见天日,谁要是好心帮他一把,他就要疑心谁,只恨不能将这人一起拉进深渊里。
傅成璧说:“李元钧,已经回不去了。若今天段崇死在这里,我……”
李元钧一把掐住她的脸,再不想从这张口中听到任何一个字。他终于知道,傅成璧乖巧归乖巧,心狠起来一点都不比他差。
“你怎么?再为他死一次?”熠熠雪光中,衬得他眼睛血红,“你说得对,前生今世都转不了你这性子,贱货就是贱货。”
“你错了,我会好好活着。”傅成璧脸色惨白,直勾勾地看着他,眼里却了无生色。如果非要探究出甚么,李元钧只看到了讥嘲。她说:“你曾经深以为耻的背叛,往后的每一日都会是真的。”
她最了解李元钧,专挑最狠毒的话说。这比真正的刀刃都要锋利,专能往最致命、最疼痛的地方狠狠戳去,且兵不血刃。
雪停了多时,月露出灰蒙蒙的暗光,挂在半边天,摇摇欲坠。
李元钧恍然多时,文俊眉眼间常悬的笑意褪得干净,好一会儿,他才用僵硬的声音问:“你就这样恨朕?”
“恨你才是真轻贱了自己。你哪里值得?”
“如果朕愿意为你放弃皇位,甚至扶持李言恪登基为帝,你肯不肯……”他深深地望住了她,一字一句地问道,“肯不肯回来?”
……
叛军已经在祁山上搜寻多时,从一开始大面积的摸巡,到现在小范围的搜查,齐禅抱着昏昏东躲西藏,最终避无可避,四面八方都有士兵循了过来。
齐禅落在包围圈的正中心,眼见无路可逃,只能硬拼搏一把,杀出条血路出来。他胡乱摸起来自己的剑,枯皮包裹的手指青筋毕露,如剑刃一般森森然。
齐禅的眼睛总算能看见了点儿东西,耳畔是怀中的小子在哼哼唧唧地说个不听。
“见过我使剑么?”齐禅说道:“好好看,好好学。不是说人越年轻,脑子越机灵么?你这样小的,不得有大智慧了?可别像你爹,他底子打得扎实是不假,但不正……你以后肯定比他厉害!”
他闭上眼,耳听八方,已有数十人从东面靠近,不过百十余米。齐禅紧紧握住剑柄,凝住呼吸,浑身筋脉绷成了一根弦,正准备打一场恶战,忽地听见一声刺耳的长啸。
那一道光芒自最黑暗的深处窜出,朝着九霄深处笔直而上。笼罩在祁山的夜幕闷得人几乎窒息,这一道光就像一把锋利无匹的霜刃,在黑漆漆的幕布上狠狠地划开一刀!
从裂口处钻出的亮光甚为灼人,令所有仰头注视的人都不禁眯了眯眼睛。
齐禅抽了一口气,那道亮光上倒映在他灰黯的眼睛里,一时亮极,“这是……”
还不等这道光芒消失,紧接着第二道光芒随之而至。
双箭并发,齐禅还能看不清楚么?昏昏看到亮亮的东西攀上了天,高兴得咯咯笑。方才还满是凶戾的齐禅一下收敛住杀气,重新倒回了地上,杵剑倚着树干直笑,喃喃道:“好,好,人活一辈子,总要疯一回……!”
惊雷弓,穿云箭。除却段崇,再无旁人。
原本搜寻过来的士兵都为这两支飞箭吸去了目光,很快,山林遍野响起了集合的号角。本是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在顷刻间散去,越来越远,最后随着风声湮灭。
段崇一手挽弓,一手握缰。头顶上空的穿云箭盘亘着鎏金的纹痕,逐渐酥裂,裂成红彤彤的熔火,灼灼光芒燃烧着,窜行于野,千里可见。
循来叛军见段崇仅一人横马在前,正呼喝着要上前去擒了他来。
谁料,耳畔沉沉的轰隆声愈来愈近,愈来愈明晰。
不多时,他们透过茫茫雪幕,看到一条黑线横行而来,乃是沈鸿儒、向挽青所统帅的大军,再后跟着一干丐帮弟子,军师如雷霆战车滚压过来,吓得叛军不禁持刀后退。
战马低沉粗重的呼吸寰荡在山野间,雾茫茫的雪与夜交织,寂静片刻后,骤然崩出一声裂天的号角声!
反扑的战事来得突然,令叛军猝不及防,加上没有主帅庞杰的统领,全军溃散也不过是片刻之间。
双方交战到了最后,叛军丢盔弃甲,夺命而逃……
齐禅等了不知多久,渐听着马蹄声混着脚步声忽远忽近,怀中的昏昏像是感应到甚么似的,“哇”地一声清亮亮地哭出来,仿佛先前刀风箭雨里受得委屈都是他攒了一路,这会子彻彻底底地哭诉出来。
齐禅也怕招来叛军,一方哄着昏昏别哭,一方又将剑拾了起来,谨慎地打量着周围。从迷蒙的雾幕当中冲出来的第一人,头发凌乱,未戴头盔,可脸上、盔甲上溅着斑斑血痕,显得身影狰狞无比。
纵然还未看清来者的相貌,齐禅松了松剑,又重新瘫坐回去,嘴角扬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一手抬住他发酸的胳膊,用清朗的声音唤了声:“师父。”
段崇盔甲冰凉又坚硬,泛着浓重的血腥气,段崇不加犹豫地扯下盔甲,另一只手从齐禅怀中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痛哭的昏昏。
他浑身滚着热浪,将昏昏逐渐凉透的襁褓重新暖了回来。小家伙似乎认得这是段崇了,装模作样哭了几下,立刻止住了声,抿抿唇又咿呀地在说话。
他摸着昏昏的额头安抚,眼睛四下打量,继续问道:“明月呢?她在哪儿?”
齐禅长喘一口气,艰涩地说:“傅丫头教姓庞的带走了。”
段崇一下僵住了全身,“带去哪儿了?”
齐禅仔细回忆了一番,继续说道:“那人要她和为霖去面见皇上,应该是去见了李元钧。”
段崇出奇地镇定,他将昏昏的小脸拢进宽阔坚厚的胸膛当中,又对着随行而来的士兵下令:“扶齐师父下山。”
待一行人回到祁山脚下,大周的士兵却被逼仄在山门口,个个持兵而立,却是出不得出,上不得上。横亘于前的是点点火光,如星子逶迤在地,气势浩瀚。
双方对峙已然多时,可谁都未曾出手,也未有任何发声。方才沈鸿儒多番询问来者何人,其中竟无一人回答。
段崇抱着为霖一步一步走下山阶,兵士低头避让,闪开一条道路出来,两侧燃烧的火把照亮了惊雷弓,玄铁在火光的映照下流泻出熠熠银辉,光彩夺人。
挡在山门前的万万人皆单膝跪地,捶胸行礼,声如雷霆,可吞山河。
“愿为盟主效命——!”荆棘林里还生活着很多鱼类和水草,像一个水底牧场。
在他们抵达时,一个庞大的黑影从荆棘林中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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