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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八粥是个怪东西,白天让人晕晕的,可到了晚上,格外地清醒。
云霞峰也有古松,叫大青松。比七玄山的还高,树荫可以遮住整个柱子村,结的青松果也很大。就日晚的时候,小蛮好不容易把一整棵树的松子归类好,大大小小按顺序捧进芥子小麻袋。
小蛮喜欢叫麻袋的。小蛮说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想这样。
只开心地,美美地说着。边把小麻袋子系在脖子上。
也好奇怪的。大约装得多了,肚子大起来,小芥子真的变成大松子。
哈唧哈唧,小蛮可开心了。
一想到这里。李柱子也开心。傻愣愣笑起来。
含笑花香还是浓,比它浓的,是这几日刚开的雾花。
雾树长得像香樟遇上雾竹,香樟的体魄,叶子却是雾竹的。纤纤细细,小小巧巧。
晶莹的露珠丁儿当,绽开花来,即是它。花香带着凉意,沁人心脾。果子不是晶莹剔透,反而通红,咬一口,满口留香。
好巧,一阵风来,噗哒落下一颗,砸在脑门上,红得滴出血。自然是雾果的颜色哈哈。
原以为尤其甜,可吧唧一声果子爆开,那满满的酸味,当真是刻骨铭心的酸啊!
却还有这等闲心和雅致:酸有酸的趣味,头皮发麻一阵,整个人打起寒颤,可是,酒醒了不少。
不得不说,这李柱子还是个人才啊。
酸得逼出一长串眼泪,抹在手上,想起大蛟山上让人酸得牙疼的青李子,不知不觉笑起来。像回去了从前的散漫,只到处跑。
龙真一动,指上一弹,泪水大起来,好大的一颗青李子啊。青李子飞在前,脱下布靴的他噔嗒嗒跑在后。人家是子夜追月,他追的是青李子,是大蛟山。
酒梅的酒香打招呼,似浓又淡。他停下来,布靴绑在一处,只挂脖子上。像小蛮。随处一坐,脑袋枕腿上。还是像小蛮。
酒梅开得低,仍是一朵,他傻乎乎地笑着,凑近了。酒香浓了,花开得艳。
“你是含香树吗?”忽如其来的一语,没有答复。“哈”地一声笑起来,像是对自己在笑。他抬头看冷月,看得眼睛愈来愈冷,又低头傻笑着看白花,会暖和起来的。应该。还说道:“我知道你不是,你是酒香,不是彻骨的寒香。”
又说:“会很痛的。那样。”什么跟什么。好纷乱的酒话啊。
“我走了。”他从地上爬起来,对着一株梅花傻傻说道。他想到紫云的梦,花都是有心的,他又想到自己,打小以来,也是这样奇怪的想法。又傻又好玩。他回头笑,打着赤脚慢慢走开。
冷风吹,花枝摇曳。今夜又有花开,开了满眼,数不清的白花,不是酒香,是寒香。自是疼痛不堪?
嗯。不是酒梅。是雾花。答非所问的。
哗哗哗啦瀑水声,从早到晚,非日非月。它一直这样,九曲水瀑在这里三十万年了。有小青樟淅淅沙沙开口学说话。喜得蠢驴儿,傻琪藤点爆竹,放烟花,乓乓当当。
扑啾儿。这里也有寒香,一粒风信桂花梦游至此。铛儿,似那惊梦魂铃轻而一摇,它呼沙落下,只睡在李柱子掌心。软软的。梦亦是。
李柱子好像很欣喜,他像紫云那样蹦得老高。咚咚咚的,桂花也跟着蹦,飞得老高老高,飘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在笑,他和桂花一起飞着。他想飞去大蛟山,他想飞去香城,飞去很多很多地方。可他只是想想,他没有去,还是害怕?
竹箫声响起来,大蛟山的小调,不是的,是那晚在香城的曲子。美丽的月色,开心的一家人,还有含香树的香。温馨极了。
箫声一缓,一顿,没有悲伤跑进来,有的只是美丽图画一幅幅美丽下去,像一整卷桂花书,桂花的岁月。
总如此地开心?
是的呀。小孩子嘛。一想到七玄山。只要七玄山的颜色,影子,爬进脑袋瓜子,灌满了家,亲人,很温暖,很有依靠的。
更噼噼啪啪开心起来。
哗哗之声跟着变轻,兴许是腊八粥在作怪。酒劲咕咕突突又上来,身上慢慢地一凉,凉了很久,又冷下来,才发觉下雨了,好大的雨。没有伞,可不会有事,自从有了真气,再没有染上过风寒。
但酒劲疯癫,如雾一般弥漫,吞噬一切。只一下子,什么都成了酒,到处是酒,酒在下,酒在呼啸,酒在飘扬。瀑水是酒,箫声也是酒,翻腾得声嘶力竭,四面八方蹿出去。杀意很远。
就仿佛挣脱了这个躯壳。这样的感觉。
雨声浓烈,可听到了笑声,李柱子在笑,他自己听不到,醉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他低下头,抬头的时候,瀑水中映出了一对血眸,好妖艳的花啊。
“你!”忽如其来的一声,那人不禁捂住了嘴。李柱子仿佛听见,直直转过头来,直直地看着她。不容她逃避。
“李柱子。”她试探性地道出一声,可是李柱子没有反应。雨密密层层,到处是雨雾,那对眸开得格外地艳,是这场雨雾中唯一燃着的一团火。
火的中央,十一朵花渐开,正是空谷幽兰?
“你怎么了?”她问。天地间只有淅淅雨声,没人回答她。
“唰!”太轮剑在手,跟他一样的血意,没有心,没有感情。雨落在上面,刺刺被灼烧,不给一切逃脱,雾影不剩。有的,只是灰飞烟灭。
当!为什么是钟声?
血剑一划,好漂亮的剑痕,可是剑指着的,是你。你看向李柱子,单单温柔地看着他。为什么像是有记忆呢,你问自己。
空空的,寂静的。只是。你回来。你看到的:眸子里除了血,只是空洞。
李柱子没有瞧见你,这好像不是他的眸光。
那这是?你问自己。
但唰!剑就在前方。
“你要杀我吗?”你问。
风好大,乱发飞扬,粗布衣也是,可也有不甘的,死死垂着。他在挣扎,一直在,眉宇锁着。可是眸里涌出的红光占据一切,占据了他的身,他的剑,他的心,连落的雨,都成了血色。
血月当空,好美,雨天的月华,好浓。眉宇松开,好一片凶光涌动。这就是他的本来?也,这就是他曾被人憎恨,被人惧怕的原因?
静庵抬头,她却心甘情愿笑起来。
剑划过雨的时候,很像风钻进竹林,虽然迷失,可它走得出来。那一刺声,像竹笋儿从稀松的土里淅沙冒出来,轻轻的,异常地好听。可这好听,美妙的一声,会让人流血,会死。
“当!”真的是钟声,好熟悉的钟声。静庵在寻找,可除了血月和血雨,她什么也没找着。连竹子的风声都没有。她转过头来,低着它,也才发觉,看到了刺入她身体,滚烫的小钟。她笑起来,问道:“小钟,钟声是你吗?你是秋竹林吗?”
小钟没有答复,小钟只是走到了冷。次啦!煞气变得贪婪,疯狂,在她体内蹿动,吞噬,她变得好冷,她困了。
剑灌入身体,是灼烧,是痛,还是什么?
冷,冷冰冰的,越来越冷,她只是觉得这样。越来越多的自己被它包围,失去。还心入幻觉,听到却找不到钟声,到处是弥漫开来,甩都甩不掉,无法挣脱。一样密密层层的竹香。
太像花香,可它只有冷。仿佛逼近死字的,都被掺杂了冷。
“你是薏儿和紫云说的秋竹?”她的心里,满是这些。她没有发觉,血从剑身,从青衣上往下滴,地上发出来好大一轮血月。她没去看它,她又抬头。
“紫云上回说起红色的月华,原来真的有,真漂亮。”她还是欢喜。难道她依然没有意识到“死”这个字吗?
她没有。她反而尽情欣赏。月华渗进她的眸,秋眸变得迷离,惹上一层红色,可添上的,是孤单。
她不孤独,她不觉得。她笑起来。
她笑的时候,雨落的更疾,遮住一切。冷意更加肆虐,在这大风大雨,血一般的月色中,夺去了所有。
“我要死了。”她笑着,这是她对自己的最后一句告白。
可是她醒了,一语轰隆的雷声将她从梦境中拖了出来。她还是捂着嘴,李柱子还是在不远处,背对着她,瀑水映着一对血眸。风雨依旧,她抬头,哪有什么血月,连月影都没有。
“是梦吗?”她问自己,可是手心好凉,她看去,琉璃剑不知何时握在手,好浓的青光。琉璃剑在颤,她驾驭不了它。琉璃剑越来越烫,她越发握紧,剑却嗖得一声挣脱出去。
风啸之声,一抹血光撕开雨夜,“铛”,两剑相触,没人后退一分。风雨皆乱,仿佛身处瀑水之下,满耳哗哗声。然后,听不见了,只看到悬空的两团凶火,一青一红,你吞噬我,我啮咬你。退开几步,再看去,幽幽一对眸,夜色即是它的脸,诡异极了。
静庵还是立着,她一直这样地静。忽然一颤,她退开一步去,看到了她的脸,苍白无色。极其安静地,嘴角流下一抹血。她依旧看着李柱子,模糊的,仿佛吞噬得一干二净的一道背影。他也是一颤,动了,缓缓转着身,看到了他,毫无生气的他。嘴角也是血,被黑夜遮住的脸,只剩一对眸,比方才的还空洞,白白的。她感觉到了冷,是心里的冷,她不停地哆嗦。
“那李柱子呢,他为什么不颤抖,他应该很冷才对。”哆嗦的时候,她的眸光还在李柱子身上。李柱子的确也冷,可他醉了,他不知道冷是什么。
青竹小轩,最后的一缕雨声消失,安静的夜。一阵并不快的步履声,接近了,门吱呀一声地开,屋外比屋内还要亮。
“姐姐,怎么灯都不掌?”信手一挥,一苗灯火幽幽地醒来。本是悠闲的心情,可跳到了急骤:“姐姐了,怎么了!”
几步的路途,偏要化作绿光倏地骤至,迫切地包裹着她的手,好凉。绿光围绕住眼前人,对雨不挽留,发梢的湿意不见,静庵才渐渐反应过来,冲着静薏笑,唤了一声:“薏儿。”
“还是他吗?”虽是轻问,可雾竹林次地寂静,一切悄然无声。
静庵还是笑,摇摇头,道:“没事,雨罢了。”她偏头看木窗,木窗自己开了,有月华了,虽然淡。她又转过头,笑道:“方才,我又做梦了。”
静薏的双手握得更紧,眉间一缕冷意,是杀意。听静庵道:“我梦到,红色的月亮了,什么都染上了些红意,好漂亮。”
她笑起来,比月色美多了,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还被那个李柱子刺了一剑,真是个奇怪的梦。”她又笑起来。
“混账!”怒发冲冠,三千青丝兀自飞舞,飘散。雾竹林颤得厉害。寒意一抹,绿意的琉璃剑在手,可静庵的手抓住了她,道:“怎么了,薏儿?”
“那个李柱子,我要杀了他!”眉间的锁意消失,可剩下的,毫无表情的冷意,更让人害怕。
“薏儿不是说,梦都是假的,不能当真。”静庵还是笑,更自语:傻瓜瓜才相信。静薏没有动作,停顿许久,好不容易才把跨出一半的步履止下,缓缓地点头。静庵又笑起来,她的手带起薏儿的,一起摇啊摇,薏儿微微一笑。
再晚一些,静庵已经入睡,碎石窄道,一道绿影缓缓,幽幽地走着。风乱,绷得紧紧地,绿衣飘动,雾竹嗖嗖地颤。
“薏儿。”缓缓的一声,缓缓走来一个人。
“师父。”清颜中没有怒,没有悦,让人不敢靠近。这一会儿,好不容易多出一分笑,不知不觉生出一股暖意。
整个竹林都松了一口气。
来的人走近,手搭在她的肩上,陪她一起走着这条窄道,道:“庵儿睡了?”
“嗯,姐姐睡了。”她答。
手从她的肩转到她的脑袋上,不停地替她打理着头发,又道:“怎么这样一股杀气?”
摇摇头,没有答话,继续走。梳理头发的手没有停,静薏一顿,停下来,看向身旁的师父,忽然道:“师父,薏儿想杀了那个李柱子。”
她的师父,静黎大师没有多大的吃惊,只是一笑,继续帮她抚平翘起的头发,平淡地道:“薏儿要杀的人,哪怕是跟叶落门翻脸,师父也没有疑义。”
静黎大师看着静薏,手上的动作停下来,道:“可是,师父需要知道原因。”
静薏点点头,就在一旁的冷石上坐下,静黎大师也坐着。静薏的目光在雾竹上,颤抖着的影子,没有它自己,她道:“师父,薏儿怕,怕李柱子会杀了姐姐。”
“为何?”静黎大师不再平静,闪过一丝疑惑。
静薏摇摇头,忽然多出一分笑,道:“薏儿不知道,薏儿只是预感,薏儿做过这样的一个梦。薏儿害怕。”冰凉的手忽然抓得好紧。
“那非杀不可。”眉间微一紧锁,静黎大师点头。
说的轻轻巧巧,可那股寒意,静薏也发觉了。打小就在云霞峰上,和师父朝夕相处,师父的变化,她感觉的到。冷冰冰的容颜上,出现了笑,就像是冬日里的花,四周皆是冰寒,唯独她在开,她道:“原来,师父也会发怒。”
静黎大师也笑,伸手抚摸静薏的脑袋,目光缓缓转到一棵比夜还黑的黑竹上,停住了。她想到了前些日子,青乙师兄说的话,事关这个名叫李柱子的弟子。可是,这一切都不重要,如果薏儿的预感是对的,她便杀了这个李柱子,一刻也不等,毫不留情。
过了好久,风终于松下来,雾竹也终不再害怕,重归沙沙。林子旁,“吱”地轻轻一声,木窗被人打开,一苗颤着的灯火,她还是睡不着。琉璃剑出现在她面前,升腾的青光,剑也没睡着,方才的烫意还在,没有消褪的意思。
可剑为什么这样,她想不明白。她念叨着秋竹林。她看着夜色,清眸变浓,模糊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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