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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途往西,人烟越来越少,可夕阳越来越近,就好像长大了一丁点。但有的眼睛中,那一直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火月亮。
水泡泡吃得饱饱,水泡泡离开海柳,水泡泡离开海藤,水泡泡离开海。水泡泡回头挥手说再见,人也说再见,水泡泡飞上天咯——
飞呀飞,水泡泡飞得高高,呼啦呼啦,穿过云层的水泡泡被点着,变小幽灯了。水泡泡唱歌,水泡泡变小月亮,好多好多的小月亮,火红色的,然后然后,很大很大的,像妖怪头头的火月亮出现了。
中原最西边的西尽城,被染成漆黑的三道人影走啊走,人影越来越长,黑这种唯一的颜色也越来越长了咯咯——
噗哒哒,嘣嗒嗒,最短的那条一直在蹦跳,像得了颠狂之症。
“啊哦咿——”听到其呼喊。
“蘑菇蘑菇,睡觉蘑菇,小夜蘑菇,还有小白蘑菇。”又听到她念歌谣,好像还说起睡觉树什么的,但离得太远了,没有听清。
呼沙沙,呼沙沙,脚步声越来越近,人影有了颜色。紫色跑在最前头,呀呀呀地跑,喘着气,和风,和蒲公英赛跑,撒欢,说着云层里头放飞小幽灯的故事。还有还有,三个小卟咙笑得可欢呢。
有一个小湖泊,周围空荡荡的,湖的中央有一棵大古槐,安静地开花,满树皆白色。
隔着老远,早就闻到槐花的香。槐树也是个爱撒欢的主儿,生在哪里不好,偏偏喜欢玩水,要长在水里,泡在水里,死在水里。如果这个小湖生了水猴儿,也就是水鬼,那肯定非它莫属。
那这个小湖发出来水鬼了吗?嗯,已经发芽,还长大了。
那发出来的是它的魂吗?不是,它只是她的魂。
树是魂,这么新奇?对啊,又自己想通,走回来:树为什么不能是魂,树也可以的。
嗯。是的是的。哈哈地笑起来。那么你见过满身枯色,可是风经过她,风变槐花香,这样的水鬼吗?
她在,秋天的槐花鬼,她就在这儿。她立在这个小湖泊的中央,她安静地享受着这个世间,这个夕阳下的静止一刻,美丽的一瞬。
周围的村庄,没人敢来舀水喝,听他们说,水鬼会把人拖进湖里,不单要吃了人的肉,人的魂,还要借人的尸还魂,再来害所有的人。
村里的小孩可吓坏了,就是白天,也没哪个敢朝水鬼湖的方向看。尽管知道隔得很远,但害怕就是害怕。就像老房子旁的老茅坑,背对着路,向着阴阴暗暗的山,因为风的缘故,时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路过的时候不敢看,从不敢看,只会努力地跑。还不敢呼吸,因为听说,鬼会顺着你的呼吸找到你,扑向你,咬断你的脖子,吃了你。连一滩血都不剩。至此以后,村里的人再也找不到你,记不得你。
村子中有个叫二槐子的小孩,傻头傻脑的,在槐树村出了名。整天坐在槐树下,别人家的小狗,生下来少条腿,扔在村子口,他偏偏捡回来当宝,每天抱在怀里,还起了个自欺欺人的名字——四条腿。村里的人因此都笑话他,可在二槐子眼里,四条腿只是不小心被观音菩萨忘记,少长了一条腿。四条腿其实很厉害,四条腿跑起来从不比其他小狗慢的。
摔跤自然是常事,可是四条腿不怕,一下子就蹦起来了。伴随着“呵哈”一声,一同蹦起来的,还有那个傻乎乎的傻二槐子吧?
“四条腿,我们跑——”老远就听到傻槐子的呼喊了,也看到了他傻愣愣,踉踉跄跄的蠢影。在他的身后,另一道颠簸的小影子出现,自然是跷脚的四条腿没错。
这里是荒地,没人敢来这里耕种,长满了棒头草和狗牙根。棒头草像小槐树,狗牙根像雪花变的。
去年没下雪,可在二槐子心里,雪一直在,因为狗牙根就是风中摇摆着的雪,结着小小的,小小的雪花儿。
大槐村的槐树又开花了,花香都飘来了这里。大胖是村子里的孩子王,他下令所有的小孩都不能跟二槐子玩。二槐子尽做傻事,可老抢他风头,他不喜欢二槐子。二槐子没得玩了,就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们玩,一个人傻乎乎地笑,仿佛比他们还开心。
大胖和瘦驼子今天爬上了大槐树,还折了好多的槐枝,二槐子一个人坐在旁边哭。大胖笑得开心,他赢了,他又准许二槐子跟他们一起玩,可二槐子只顾着哭。二槐子抱着槐树哭,他觉得槐树肯定很痛,他和大胖扭打在一起,大胖有点怕这个疯子。
玩得尽兴了,大伙儿散去,把槐枝扔在村口,还踩了一脚。二槐子捡了回来,他总是捡些破烂东西。
不知不觉地,跑着跑着,跑来了这么远的地方。好新鲜,因为这里的槐花香比村里的更香,更浓。
四条腿跑累了,二槐子抱着它,破烂衣服中插着一根槐枝。白花正在疯狂地迷醉,吸食着雪花的香,白花越发地白了。
“我想到了霜花。”二槐子傻傻地说。
“汪汪。”四条腿傻傻地叫唤。
“哎呀!”
“汪!”
“我不是故意的。”
“汪!”
从狗牙根的花丛中走来,一直躲得很小心很小心,可还是碰到了。雪花抖落,却往天上飞,飞得好高好高,高到二槐子和四条腿都看不见的地方。
“你飞得好高。”二槐子说。
“你飞去哪了?”二槐子又问。
哗啦哗啦,只是哗啦哗啦,落下不多,像诉说:飘去另一个荒地,另一个没人愿意印上脚印的地方。
“哇——”傻傻地惊叹出声,只把四条腿抱得更紧。杂色的狗毛在风中摆出各种姿势,它们也在欢腾。
“下雪啦!下雪啦——”
“汪汪!”
“好漂亮!”
太阳要下山了,像今早村口唐婶给二槐子的鸡蛋。小心地剥开,先一点点把蛋白吃下去,剩下一个完完整整的蛋黄。它好漂亮,真舍不得吃,看了好久好久,才把它掰成两半,他和四条腿一人一半。好好吃,那股温暖的味道,可以在他心里头待上很久很久。
好像有人,那个湖里。他慢慢地走近,站在小湖旁,傻愣愣地看着。
“你在看大蛋黄吗?”二槐子的话,总带着傻傻的味道。那人听见了,转过头来,是大槐树的颜色,二槐子一眼就认出来。槐树的眼睛,槐树的鼻子,而且,香也是槐树的香,好好闻啊。
“你是槐树吗?”二槐子问。
槐树的嘴巴分明笑了下,可是摇了摇头。二槐子不信,槐树的香不会骗人的。可他又忽然笑起来,不知道在笑什么。他把槐枝从破衣中抽出来,递了过去,露出白白的牙齿:“槐花,给你吧。”
安静地看着这个夕阳下的小孩,还有他怀里温顺的一条狗,她笑了下,她过来了。二槐子努力地倾斜身体,好把槐枝递得更远一些。她没有接过,她只是笑了一下,鼻子凑到了槐花前。好一个春末夏初,秋天的槐花鬼啊。
然后,奇怪,美丽的事情发生了。槐皮在脱落,一个劲地落,人有人皮,水鬼也有她的。皮之后,是血,是肉吗。不是的,都是槐花,满眼满耳的槐花。
还有槐花声,在呼啦呼啦的风声中如枝叶摇曳,噗啦,又噗啦。有个姑娘在唱歌,唱的是梧桐林子里散步,牵手,油冻儿的故事,唱的可好听,唱的可感人了。
白蝴蝶也噗啦噗啦,飞到了湖的中央,叮的一声,没想到能发出,落水的一瞬。它好像是槐花变的,它好像又变成了猫,它好像又变成了蘑菇。
二槐子没有看见,四条腿好像有看见一点。
呼啦呼啦风更大,连同二槐子手上的槐花一起,下了好大好大的一场槐花雨。
雨停,湖水荡漾着残阳,也许还有槐花的影子,也许还有槐花的记忆。都无关了。
因为离开,死去,忘记。
她从来都是安静地站着,别人是走到,她是等到了生命的终点,最后的一个黄昏。竟然,还有人过来,给了她一枝槐花。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哪里有人记得。
如今,呀呀声远远地飞过来,落下一朵醒来的花,泛开一丝眼眸子的水纹,从中央到湖边,没有停,棒头草在荡漾。若是站得高,飞得高,也许就看见槐花雨的影子了呢。
“嘿沙,嘿沙,嘿沙。”一边轻念,一边印上小小的布鞋印子,一个又一个。轻轻地走到大古槐下,安静地站在湖面上,涟漪从她的脚下开始,仰着头,绽开酒窝,把两只小手张得老开老开。
“呀——”紫云式的呼喊,涟漪在蹦跳,沸腾了,好多好多的水泡泡往上涌,像一个个大大小小圆圆,汤圆圆飞起来,往树上飞,包裹住白花,想带着白花一起飞,可是白花不动,啪的一声,汤圆圆碎了。紫云笑得好开心。
麻鞋重重地踏在水上,有水声,可是没有一点痕迹。死结双腿一软,像烂泥一样躺在地上。最亮的夕阳,被夕阳染成金灿灿的天空,被吞噬颜色的云,黑压压的鸟,有一只落在好后面,不停地振翅,追不上了。死结就这样漂浮起来,脚站在地上,步子迈开了,他忽然想到,他想做一件事。
“好一树固执的槐花。”腊八走到紫云身旁,大黑痣和小红痣。紫云的眉心,小小的一颗朱砂痣,死结给她点上的。
“哪里固执了?”朱砂紫云偏过头,嘟起小嘴。
“不固执,不固执!”腊八哈哈大笑起来,汤圆圆飞舞得更快了,“洒家喜欢这样的固执。”
小布鞋染上一层紫晕,悬空一步一步走高,坐在了粗枝上。麻鞋跟着走,腊八没有坐下,他怕压坏了槐树。
“大黑痣不念经吗?”小朱砂问。
大黑痣变得浓黑,腊八哈哈笑:“酒梅那,洒家念过了,洒家不爱啰嗦。”
“不一样的。”开心地晃着脑袋,“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鬼。”小朱砂又笑呵呵个不停。
“大黑痣不念,那紫云要唱佛经。”忽然又变回镇静的她,镇静的朱砂,果然开口唱了,“梧桐林,梧桐林,是哪里的梧桐林呢?是白梧桐,还是黑梧桐林呢?还有这好吃的,香香的,又是什么呢?”唱得很欢,佛音仿佛化形,白花没有走,佛音反倒拉住水泡泡,跑去老远的地方玩了。
怀里抱着块方方正正的木头,西尽城中问木匠师傅要来的。小手把它举得高高,又放在鼻子下边,狠狠地吸它的香味。
“真有睡觉树?”大黑痣像眼睛似地眨。
紫云抱着木头,没有说话,一个劲地点头。
“睡觉是什么味道?”腊八自己也在想,他像紫云一样把大脑袋歪起来。
酒窝一直没有松开,还在:“轻飘飘的,像火枫林的红枫。”
“这个红枫又是什么?”大脑袋更加歪了。
“火枫林的红枫,离开树,从来不肯掉地上,飘啊飘,一直飘,像不像睡觉?”大眼睛看过来,腊八的哈哈笑,又问道:“那最后呢?”
眼珠子转转,还是在笑:“最后呀,不想飘了,一把火把自己烧着,下一场很小很小的火雨。”
“会不会,满天的火雨?”腊八的心思跟着紫云的世界,别有趣味。
“有。”酒窝终于停下来,小嘴嘟起来,“整个火枫林的火枫都把自己烧着了。”
腊八看着这个可爱的小妮子,小妮子的两只小手把小脸挤压得变形,说道:“有坏人要吞噬他们。”
腊八也挤压起自己多肉的脸,想起了许多往事,仔细一想,也尽是些吞噬,他又哈哈大笑。
大莽原,草木格外茂盛的原野,奔跑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不会累,也不肯累,欢笑声,腊八也把佛经哼出声。大莽原的草越来越密了,到最密的时候,整个大莽原变成另外一个景色,所有的草木死去,又是新的一个发芽季。
大莽原的尽头,高耸入天的一座山,这里就是迦叶山,只有石头的颜色,一点草木的影子也没有。迦叶山的衣服,和它的脾气一样,什么天气,没个准信,草木也是,有时候疯了地长,有时候萧条无比,像现在这样,更为无情,干巴巴的一片到底。只像是一剑斩掉了所有情根。
横着身子往上跑,一直没停下,后来又摇摇晃晃地飘,飘了好久。下雨了,天又转晴,还差点下大雪。紫云才开始呼喊,雪立马停下,她嘟起嘴,往下飞去追雪花。
千佛殿,盛开在悬崖峭壁上的一朵佛花,虽有佛字,未必安宁。没有钟声,嘈杂声响,也有人想过来打探,可来的这个大和尚,似乎没人愿意招惹他。在他们眼中,这是个比他们还凶的凶和尚。
终于有树了,一棵奇怪的树,和这座迦叶山一样奇怪,一半是新叶,一半是枯黄。紫云扑到了树下,正正经经打坐,冲腊八道:“大黑痣,我在这里等下雪,等会你再来找我。”
“这天气,洒家瞅着,不会下雪了。”大和尚说。
“你怎么知道?”小妮子问。
“洒家曾坐在这里,等了三十多年的雪。”大和尚又说。
“最后下了吗?”小妮子又问。
“一场小雪,大多还是雨。”腊八笑起来。
“那我也要等等看,兴许刚好又过去三十多年,要下雪了。”明眸闪呀闪。
“方才已经下过了。”腊八也到了树下。
“那不算的。”两只小手夹着小脸。
“在迦叶山,刚才那场已经是大雪了。”哈哈的笑声,腊八往上飘了。
“杀人山呀,杀人山。”这就是紫云打坐时诵的经文,还这般好动,暖暖地抱住身边的树,“你害怕吗,梅花好姐姐?”
这样的形状,这样的树叶子,这样的气息,会是梅树吗?
“那可说好了的。”甜酒窝笑得如此欢,“我们是伙伴了。”抱得更紧,更美了。
这隐隐的,似破壳的沙沙两声,该不会真的是梅花香吧,这也太。还有,这沙沙落着的鹅毛,好大的雪啊。
迦叶山的山顶,遮天蔽日的一棵大魂树,经文声从这里开始,跑到外面遨游,最后,竟然又回来了这里。
佛殿中的一座,幽暗的颜色,走进来个人,瞬即阴冷下来,所有一切。
“师父。”听她道。
幽暗还是幽暗,她又道:“师父,腊八那个人。”还没说完,幽暗中有人打断她:“随他去。”
幽暗中另一个人的声音:“如来,冰蚕喂养得如何?”
手上一翻,原本阴冷的佛殿更冷了,洁白的掌心中凭空出现一只血眼,血意越发浓,如来眉间一皱,血眼中钻出来一只白蚕。白蚕有六尾,只差一尾了,不住地掌心上翻腾,结起厚厚的冰霜,可它逃不走。眉头又一皱,冰蚕不情愿地钻进血眼,消失不见。
如释重负,如来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尽是冰寒。再看她的脸色,亦是冰霜,看来这七尾冰蚕不容易伺候。
“泯天和藏地,最近可有懈怠?”
“禀二师父,没有。”
“那你去吧。”
“徒儿告退。”
佛殿再次恢复幽暗,那缕寒意逐渐消褪,唯一有生机的东西也死去了。
“相五倒是念旧恩。”幽暗中又响起人语。
“妇人之仁。”而后却是叹息,“我也好想拥有。”
“等到了。”另一种低沉的声音出现,“却没有喜悦。”
声音消失,一切都消失,安宁,死一般。
直到过去很久很久。吱呀一声,阴暗中仿佛有门,好浓的丹香,可其中多出的那缕,是血的味道吗?还有那忽然传来的一阵浓烈,呛人至极,其实入鼎之时,生命最后的,汹涌的一语嚎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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