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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下午,大众茶馆里坐了很多人。黄昏推开门,瞅了半天,才看见在角落里坐着的那个穿着红衣服、头发乱糟糟的人。
他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对方像是受到惊吓一般跳起来。待他转过头来看到黄昏后,十分警觉地说:“你是谁?”
这个人二十出头,样子十分邋遢。他穿着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格子衬衫,套着大红色的冲锋衣外套,漂白的牛仔裤已经开始发黄了。运动鞋则是那种带着“魔鬼粘”的,没有鞋带。
他的皮肤比较粗糙,黄中带黑的肤色看起来很不健康。即使是带着粗框眼镜,也遮挡不了他乌青的黑眼圈,一看就是个常年熬夜的人。
有趣的是,这个年轻人留着一把浓密的大胡子。
此刻,这个人怀抱着一个双肩包,缩在狭窄的座椅中,黑溜溜的眼珠盯着黄昏,好像在看一只怪物。
黄昏没好气地说:“不是你约我在这儿见面的吗?戴天。”
戴天揉了揉鼻子,咧开嘴,“干我们这行的,得警醒点,老毛病,老毛病。”说着,他招手让服务员把桌上的白开水撤掉,换成茶,然后又照着菜单上的推荐,点了一大堆小吃。
等服务员走开后,戴天指着他对面的椅子:“快坐下,坐嘛。”他从警惕到殷勤的转变,让黄昏有些不适应。但周围的人都坐着,他站着反而引人瞩目,这样想着,黄昏便坐了下来。
戴天见黄昏坐下,这才稍微放松了一些,他略带埋怨地说:“你迟到了!”
黄昏挠挠头,他原本不想解释,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开口了:“我在车上睡着了,没留神,坐过站了。”
这时,服务员开始端上腰果仁、豆沙包等点心,两人开始边吃边说。
戴天原本就极善于察言观色,加上他之前在网络上与黄昏交谈了一段时间,对他的情况也算了解,所以,很快就和对方聊得热火朝天。
“老弟,我说,咱们聊的不少了吧。可是,有件要紧的事情,你一直没说。”黄昏已经快把面前碟子里的腰果仁吃完了。
戴天看着他吃完最后一粒,又招手让服务员再上一碟。
“你问吧,要是我能说,我一定说。”
黄昏有点不高兴:“你怎么老鬼鬼祟祟的。”话虽这么说,他自己倒是紧张地东张西望了一番,见压根没人注意他们,才压低声音说道:“你到底是怎么找着我的?别跟我说在网上偶遇的,我天天玩斗地主,遇到的人多了去了,不可能这么巧被你找到。”
戴天又咧嘴一笑:“这个啊,原本是不能跟你说的。不过呢,大哥,我跟你很对脾气,看你人也不错,我就告诉你吧。”他也压低了声音:“你报警的时候,是有录音的。”
黄昏脸色一变,就要站起来走人。
戴天赶紧说:“别怕啊,你是安全的。不然也不会到现在就我找到你,对不对?”
黄昏没有说话,他的双手抓着桌子的边缘,手指关节用力得都开始泛白了,明显是极度恐惧。
戴天拍拍他的手:“大哥,我要是坏人,你早就出事了,还会和我坐在这儿喝茶吗?”
说到这儿,服务员走过来,端上一碟腰果仁。
戴天紧盯着他:“你上次说要跟我讲的故事,现在可以说了吧。你老说网上不安全,你看,我都请你出来喝茶了,这里也没人认识你。”
黄昏有点犹豫:“我还真没跟任何人说过,你要答应我,听完就忘。”
戴天哭笑不得:“你不是说都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吗,早就过了追诉期了吧,想太多了你。”
看黄昏仍然举棋不定,戴天便把双肩包递给了他,“这是我之前答应你的,你不说就算了,我自己想办法跟委托人交差。”说着,他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唉,我们这行就是惨,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大方的雇主,结果线人又不靠谱了。”
黄昏没有接,只是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个手势:“说好的,八万,一分都不能少。”
戴天哭丧着脸:“一共就给了我八万块,我自己花了两千,你总得给我留点吧。要不这样吧,这个包里的钱你先拿着,然后我再去借两千给你,凑足八万,行不?”
黄昏一把夺过双肩包。他拉开拉链,沾了一点唾沫在手上,开始低头数钱。
他数得很慢,戴天耐心地等着。见黄昏一直没抬头,戴天便悄悄从口袋里拿出个小巧的录音笔,放在大腿上,按下了录音键。过了一会儿,数完钱的黄昏抬起头来,将包放到身后,然后把椅子往前拉了一点,小声说:“我再强调一遍,这都是我亲眼所见。”
戴天拿出个小本,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黄昏迟疑了一下,说:“讲好了,不能将我的身份曝出去。”
戴天无奈地说:“大哥,我都不知道你的真名好么。再说了,我干这行都这么多年了,也算是老鸟了,规矩我当然懂。”
黄昏皱皱眉头:“老实说,我对你们这些狗仔一点好印象都没有。”
戴天叫了起来:“大哥,我是私家侦探,不是狗仔!”
黄昏撇撇嘴:“有什么区别吗?算了。”他端起杯子,将茶水一口气喝完,又拿袖子抹了抹嘴,开始叙述。
那是十二年前的一个春天。
黄昏当时刚失业,老婆又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他十分苦闷烦恼,时常借酒浇愁。这晚,他又像往常一样喝得酩酊大醉,迈着醉醺醺的步子往家走,走到一个花坛附近时,他一阵反胃,便呕吐了出来,吐完后,不知怎么晕乎乎地就在花坛里睡着了。
大概是春夜的风仍带着一丝凉意,黄昏被冻醒了,他稍微清醒了一点,正准备从花坛爬出去,突然看到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在一辆车附近转悠。
黄昏刚开始以为那个人是要偷车,他对于有车的人没什么好感,当下就决定不去管这件事。但他忽然看到那个形迹可疑的人弯下腰放了一个东西在车底下,这显然不是为了偷车。
黄昏好奇心大起,他又悄悄伏身在花坛里。花坛离那辆车有一段距离,影影绰绰的花枝让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孔,也看不清放的东西。
这时,那个人直起了身子,黄昏赶紧蹲了下来。
黄昏蹲了一小会,估摸着那个人应该走了,便慢慢站起来,却看到两个人边走边交谈,已经走到了车边上,两个人都有些激动。
其中,年轻的穿着警服,年长的是便服。年轻警察拉开车门,年长的先坐了进去,但仍然在争论着什么。年轻的警察一手扶着车顶,似乎十分焦虑。
黄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正考虑要不要跟警察说,有人往他们车底下塞了一个不明物体。不说,好像有点过意不去;说,他又不想跟警察打交道。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有一回喝醉了砸酒馆,被人送到派出所,警察对他可不算友好。
这样想着,黄昏决定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悄悄往后移动,打算绕出去。
“等等!”一个声音远远响起,几乎把黄昏吓死,他哆嗦着转过身去,才发现,这话不是对他喊的。另一个魁梧的穿着警服的人从远处跑过来,直跑向那辆车,跑得很急。
这时,黄昏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接着,一声巨响传来,黄昏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被甩到了花坛的外面,浑身都是擦伤,他一动,就觉得到处疼。
黄昏气恼地坐起来,这才骇然发现,那俩车正在燃烧,而先前交谈的人都不见了。他仔细一看,看到了一具烧的漆黑的残骸,他吓得大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往家里逃。飞奔了好久,他才想起来,自己应该报警。
路边有电话亭,黄昏战战兢兢地拨打了110。但他实在是没有勇气,在接线员询问他的身份和位置时,他惊惶地挂掉了电话,逃回了家。
他连着几天都不敢再去喝酒,也不敢出门,一直在家胆战心惊地等待警察来敲门。直到他看到电视报道说,中学教师为子寻仇,导致警察一死一伤,他才稍微放下心来。他很快就想明白,那一晚,自己很可能是惟一的目击者。
他从来没想过去跟警察交待真实的情况,他有种预感,这件事情还是不沾为好。如果不是多年后遇到这个网名叫“戴天”的私家侦探,他大概都已经忘记了这段经历。
戴天默默地听着,一面奋笔疾书。他皱着眉头,表情凝重,有好几次,黄昏都觉得他似乎有些激动,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做着记录。黄昏说完以后,怯怯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仍旧一言不发,便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做了错事?”
戴天说:“我觉不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感觉。”
黄昏有点不安地说:“我有时候会想,自己这些年一直过得不顺,是不是因为这件事?”
戴天说:“你不必这样想。”他迎着黄昏不解的目光:“我以前也这样想过,如果我当初怎么样做了,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了。可事实证明,这些假设毫无意义。既然已经发生了,你就只能面对它,然后,一步步向前走。重要的是,活在当下。”
“活在当下?”黄昏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戴天从本子里抽出几张照片,“我想请你辨认一下,这几个人中,有没有那个往车底放东西的?”
黄昏惊奇地看着照片:“你哪儿来的这些照片?”
戴天嘿嘿一笑:“这你就甭管了,我还是有两下子的,不然人家也不会雇我干活,对不?”
黄昏接过照片,看了一圈后,还给了戴天:“我说不好,太久了,而且当时我离得很远,我真的看不清。”
戴天一脸失望,但还是不死心:“那他有没有什么特征?或者有什么不寻常的?”
黄昏苦苦地思索了一会说:“我只记得,他似乎是个左撇子。”
戴天一下子激动起来,“你确定吗?”
“应该是。因为他直起身子的时候,掸了掸身上的土,是左手掸的。”说到这儿,黄昏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小时候是左撇子,老是被父母打,逼着我改过来,后来吃饭和写字是改掉了,但是有些事情还是觉得左手做比较顺当,所以也会对左手比较留意。”
“你说的这个细节很重要,说不定会用上。”戴天左手啪地合上记录本,右手悄悄收起了录音笔。“这样吧,你给我个卡号,我把剩下的两千块打给你!或者,如果你愿意再见面的话,等我下次请你吃饭的时候给你现金!”
黄昏摇摇头,“算了。”他看了眼压在身后的背包,“七万八也不少了,我知足了。你别再找我了,我不想被警察盯上。”
戴天佯装生气地说:“警察怎么会知道?你也太不相信我的专业了!”
黄昏不以为然:“你那雇主说不定就是警察,你最好小心点,我先走了,别找我!”
“警察才不会找私家侦探办案呢!”戴天不服气地反驳着对方。
“那你怎么会有警察的录音?”
戴天一愣,接着笑了起来,“好吧,我承认,我和警察有时候是有一点儿合作,但都只是我向他们打听情报。”
黄昏摇摇头,“我今天说的够多了,我看到的,也都告诉你了,以后,你也别纠缠我。”
“我是那种人吗?!”戴天着急地解释着,但话还没说完,黄昏已经起身离开了。
“你这家伙!起码AA制一下啊!”戴天在他身后喊道,但黄昏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戴天无奈地打了个响指,在结账以后,他也迅速地离开了大众茶馆。
一俩计程车停在了韩城最豪华的云苑宾馆的门口。戴天从车上下来,在门童惊奇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大堂。他轻车熟路地上了电梯,到了十八楼后,掏出房卡打开了一间客房的门。
关上房门后,戴天一把扯掉了那顶带着厚刘海的假发,又摘掉了笨拙的平光眼镜,接着慢慢撕下贴到鬓角的假胡子。假胡子的胶黏了一点在他的胡子上,在拉拽的时候带动了他的皮肤,以至于他发出“嘶”的一声。
做完这一切后,他走进盥洗室,打开了化妆包。他拿出卸妆液,慢慢地往脸上涂。随着化妆棉的擦拭,一团团土黄色的东西被擦掉,露出了他苍白的皮肤。他看着镜子,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小心翼翼地取出黑色的美瞳,扔到了垃圾桶里。
镜子里,是一个金色眼睛的外国人,他的眼眶泛红,但却干涸得没有一点儿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