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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的京都,风并不大,庭院里的松树仍然苍翠,但不仁社社长九条晴臣却已经冷得受不了了。他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冲动地跑来京都散心,呆在东京的别墅中是多么温暖。京都的老房子虽然古韵悠然,深得他心,但居住的舒适度还是比不上现代都市。
也可能是他上年纪了,变得格外怕冷了。想到这里,九条晴臣深深地皱起了眉头。他的眉心因为常年皱着,已经练出来一块发达的肌肉,使他看上去更显得威严而古怪。
他跪在桌前,盯着桌上的一个小相框发呆。照片里的女子非常年轻,明眸善睐,笑容娇憨,露出的一对小虎牙稚气十足。
“今天,你也要好好的。”九条晴臣握着相框,对着照片低声说道。他的面容严厉,令人望而生畏,但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却极为宠溺温存。
他放下照片,站了起来。接着,他拢了拢和服外的灰色羽织,然后向门外高呼一声:“田中!”
管家田中余一郎拉开门,恭恭敬敬地答道:“社长。”
“桐原回来了没有?”
“早上就回来了,看您还没有起来,我就让他在外面等着呢。”
九条晴臣听到桐原回来了,立刻兴高采烈地说:“快叫他进来,天这么冷呢。”他想了一想,又补充道:“去看看小姐起来没?如果起来了,叫她来我这儿一趟。”
田中余一郎深深地一躬身,又拉上了门。
“社长!”桐原很快就进来了。这是个瘦高的年轻人,他的脸色非常疲惫,但眼里却带着兴奋的神采,像是有极好的事情要跟九条晴臣汇报。
“你确定是七色珀吗?”九条晴臣一步上前,迫不及待地问道。
桐原重重地一点头,他掏出手机,递了过去。九条晴臣取出老花眼镜戴上,他仔细一看,照片中的琥珀分别是在常光下、弱光下两种环境里拍摄的,常光下为金、红、紫三色。而在关闭手机闪光灯后,光线较为暗淡的环境中,琥珀则透着淡淡的乌黑莹泽。
“这才四种颜色。”九条晴臣立刻皱起了眉头,“你是不是搞错了?”
桐原笃定地答道:“绝对不会错的,这次北京的珠宝展览,展出的都是精品。展览第一天,属下有事耽搁了,没有去。据第一天去过的人说,当天早上有一部分展品因为物流送晚了,没有来得及布置到展厅中,而当时正好是入场高峰期,就只好暂时放在了展厅外,这其中就有那块琥珀。当时有不少人看到了,那块琥珀在日光下,显出蓝、绿、灰三种颜色。”
“真的是七色珀……”九条晴臣喃喃自语道,“十二年了。”他的眼神蓦然变得异常锐利,“我还以为汉诺威的人死绝了呢。”
他忽然仰起脖子,哈哈大笑,那疯狂的笑声中带着狠毒的凄厉,和不绝于缕的恨意。
桐原低下头,默默地等候着九条晴臣发号施令。
“只有这一块吗?”九条晴臣摘下眼镜,慢慢平静下来。他盯着桐原,语速极慢,但每一个字都像是蓄势待发的毒箭一样,带着催命的气息。
“属下询问过展览主办方,他们表示,只借到一块展出。”
“展览持续多久?”
“两个星期。”
九条晴臣神情阴鸷,“这么长时间,你就没有想办法弄到七色珀?”
桐原立刻伏在地上,“属下无能!”他听出了九条晴臣话语中的怒气。由于珠宝展戒备森严,他无法窃取,更不可能硬抢。而这些是没法向九条晴臣抱怨的,无论如何,在社长看来,都是他办事不力。
桐原本以为九条晴臣会大发雷霆,不料后者却抱起了双臂,发了一会儿呆,像是心不在焉。
“奇怪,按理,汉诺威的人应该是不敢把七色珀拿出来显摆的。”九条晴臣慢慢走到一扇宽大的屏风前面,盯着屏风上面龙飞凤舞的汉字“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
他又轻轻地跺了跺脚,洁白的足袋格外显眼。
“珠宝展上,有没有可疑的人?”
“属下没有发现可疑的人。至于那个七色珀的主人,他根本没有出席珠宝展。”
九条晴臣又顺着屏风走了几步,“这么说来,汉诺威的人,并不在北京?”
桐原摇摇头,“不确定。那个人似乎在中国旅游,属下打听到他之前在香港,后来去了北京;等属下赶到北京的时候,他似乎又去了苏州。”
“名字呢?”
“Ernest-August,别人都管他叫万国侯,或者侯爷。”
九条晴臣嗤之以鼻:“口气倒是不小。”
桐原低声说:“有人说,是因为他富可敌国,财富多得可以买下成千上万个小国,所以叫‘万国侯’。”
九条晴臣惊奇地看了桐原一眼,“他是英国人吗?”
“是的,但据珠宝展的主办方说,他的中文非常好,是个中国通。”
九条晴臣冷笑一声:“中文好就是中国通了?那我手下的中国通可就太多了。”他把玩着桐原的手机,“既然你弄不到七色珀,为何不直接买下来?”
桐原带着抱歉的神情,有些畏惧地看着九条晴臣:“属下问过了,他是借给主办方展出的,不卖。”
九条晴臣又大笑了起来,“所谓不卖,只是嫌你的报价不够高罢了。”他傲慢地扬起下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能卖的东西。”
桐原有些局促,他不敢反驳九条晴臣,只是跪在地上,默默地低着头,垂着手。
九条晴臣看着沉默的桐原,又问道:“你的报价是多少?”
“三十万一克。”他又补充道,“人民币。”
这下,连九条晴臣也有些讶异了,“这个价格,还不卖?”他再度皱了皱眉,“难道这个英国人真如传说中那么有钱?”
桐原摇摇头:“不知道,他很低调,属下问过珠宝圈子里的一些人,都说从来没有听说过他。”
“他投资什么?”
“很杂,有温泉、航空公司、花卉行业等。”桐原抬头看着九条晴臣的脸,小心翼翼地说:“依属下看,他会不会,是继承了遗产?”
九条晴臣断然否定:“不可能!汉诺威的人早已是丧家之犬,除非……”他的脸色一变,“除非……”
桐原又低下了头,他在心里默默地想:“除非这个家伙找到了祖上留下的琥珀宫。”但他不敢说出口,他偷偷瞄了一眼九条晴臣阴晴不定的脸,预感到自己可能要倒霉了。
但九条晴臣并没有发脾气,他皱着眉毛,咬着下唇,在房中来回踱着步子,他的法令纹深深地凹陷下去,表情就像是被困住的恶兽。
“你还打听到什么?”
“他年龄不大,应该在三十至三十五岁之间。不爱交际,没有发现他有什么来往密切的朋友。”
“倒像是个无欲无求的人。”九条晴臣讥讽道。
“是人就有欲望,怎么可能无欲无求?”桐原脱口而出,接着就意识到自己有些僭越,不由得惊慌起来。
好在九条晴臣正摇晃着脑袋,思考着什么,没有注意到他这句话。
桐原暗自松了口气。
“你说的对,是人就有欲望。”九条晴臣缓缓说道。
桐原吓了一跳,他不明白九条晴臣的意思,只好嗫嚅着说:“您是说……”
“去搞清楚他的欲望,发掘出他的弱点。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带着我们找到琥珀宫。”九条晴臣停止了摇晃,他的眼里精光闪烁,就如潜伏在暗夜里的黑豹。
“属下马上出发。”
“慢着。”九条晴臣说道,“这次不用你去。你已经去过珠宝展了,说不定,他当时就在暗处,看着你报价。”
桐原大气都不敢出,不知为何,他感到格外紧张。毕竟,不仁社已经很多年没有大动作了。
“你这一路也辛苦了,去好好休息。退下吧。”
“是。”
九条晴臣将手机还给桐原,后者恭敬地退出房间。
“田中!”等桐原离开后,九条晴臣又急急忙忙地叫道。
“社长。”
“去联系加藤,叫那小子马上去中国,寻找一个叫Ernest-August的英国人。这个人可能在北京、苏州、香港都有寓所,总之想办法接近他,不管用什么方法。一旦安定下来,马上汇报。”
田中余一郎答应了下来,然后他略带疑惑地说:“社长,为什么不让桐原去呢?他的中文完全不输给加藤,功夫也很扎实。”
九条晴臣没有回答,反而提了一个问题:“假如你不熟悉他俩,你觉得谁看起来比较聪明?”
田中余一郎一怔:“大概是桐原。”
“那你觉得谁看起来比较听话?”
“也是桐原。”
九条晴臣诡谲地一笑:“所以要派加藤去。”他抖了抖袖子,“假如我没有高估那个汉诺威的人,他应该会提防着桐原这样的家伙。”
田中余一郎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社长果然棋高一着。”
九条晴臣没有理会田中余一郎的恭维,“她还没起来吗?”他皱起眉毛,“这都九点多了!”
田中余一郎慌忙说道:“已经起来了,在泡温泉。”
九条晴臣面色一沉:“起来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田中余一郎见九条晴臣有些生气,便赶紧伏下身子,解释道:“好像是……有些头疼。”
九条晴臣不耐烦地说:“又不会死人!叫她过来!”
很快,一个女子安安静静地出现在了九条晴臣的眼前。
她穿着藕荷色的振袖,上面布满了浅粉色的绞纹,袖口与和服的下摆都绣着深浅不一的紫色的富贵繁花,一条有印染小花的黑色袋带系在胸口。她打扮华丽,但举止谦卑,一进来就跪伏于地,深深地垂着头,只露出了欺霜赛雪的一段脖颈。
“你又跟我作对。”九条晴臣板着脸。
“对不起。”女子立刻就道歉了,但九条晴臣听不出一点儿歉意。
他叹了一口气,很想发火,但不知道为什么又忍住了。“大概我真的是老了,连脾气都变好了。”九条晴臣自嘲地想着。
“叫你来,是有事。”他的口吻不觉变得柔和了一些。
女子依然没有抬头,但她的双手却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头。
“找到汉诺威的人了。”
女子松开了拳头,“那么……”
“轮到你上场了。”
“遵命。”
九条晴臣看着面前依旧低垂着头、沉默寡言的女子,不由得感到一阵凄凉:人人都怕他,人人都恨他,就算他释放出善意,也不会有人相信吧。
他走到墙边的柜子前,拉开抽屉,取出了一个长方形的盒子,然后他掀开盒盖,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条缀满了钻石的铂金项链,在吊坠中央镶嵌着一颗硕大无朋的三角形帕拉伊巴碧玺。其明亮的电光蓝色犹如霓虹一般华丽,清澈透明的质地更是闪烁通透得令人一见倾心。
九条晴臣走到女子面前,慢慢地将项链系在女子的脖子上,而女子始终温顺地低着头,像是不堪其重。
“这是当年我送给雪绘的订婚礼物。”九条晴臣放慢了语速,脸上也浮现出了难得一见的愧疚,“现在,给你吧,好好保管它。”
“是。多谢您。”女子的语调听不出悲喜。
“我让加藤去打头阵了,假如他的效率够高,说不定都用不上你。”九条晴臣的情绪转变极快,刚才的温和眼神瞬间已经消失不见。“但你还是要去中国。”
“遵命。”
九条晴臣似乎也对这种对话感到厌烦,他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女子恭敬地退下了。
“田中!”
田中余一郎几乎是立刻就出现在门外,“社长。”
“你去安排几个人,要面生的,去盯着加藤和她。”九条晴臣眯着眼睛,“要千万小心。”
田中余一郎深深地一点头。
九条晴臣慢慢走出房间,他沿着庭院里的小路,悠悠地散着步。或许是因为心情变好的缘故,他甚至都不觉得冷了。
他踏着木屐,穿过庭院,来到一座水池旁。天气很冷,水池里已看不见一条鱼。他盯着水面,像是盯着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只是目光深不见底:“你拥有的,不过是你曾经付出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