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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早上,陈煜棠的精神好了许多,只是身上还懒洋洋的酥软。
门被人打开,陈煜棠估摸是伺候梳洗的老妈子,情不自禁暗暗叹了口气。她爷爷是木雕匠人,虽说年纪轻轻就已经成名,但在乱世之中,终究还是难以立足,因此她家原本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直到父母开办了家具厂,家境才有所改善。父母过世后,她孑然一身,再加上年纪轻,不善于经商,又上了几回当,家具厂连连亏损,家里的佣人便遣散了,寻了旁的雇主,后来也一直没有找到可心的人。
她节俭惯了,早已不习惯旁人伺候,当即说道:“谢谢你。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
入耳却是一个轻快的声音:“不必什么?”
陈煜棠下意识扯过被子掩住领口,有些恼怒:“你这个人,怎么随随便便就进旁人的屋子?”
傅嘉年做出一副伤情的样子:“我以为你算不得旁人了。”
陈煜棠嗤声笑了:“又在胡扯!”
他这才绕过来:“你多睡些时候吧,不必担心,我叫人去你那边知会一声。不过我倒是要走了,上班的地方好些打小报告的,家里又管得严,去晚了一分钟都要刨根问底审上半天。”
“昨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陈煜棠说到一半,自觉后悔,咬了嘴唇不说了。
他见她这副模样,忍俊不禁,也没再逗她:“哦,他们不住在这个宅子里,这宅子是我爷爷留下的,现在归我了。”
陈煜棠这才松了口气,被他灵敏地捕捉到,凑了过来:“不过这些人都是多嘴多舌惯了的,难保不会往家里说。”
陈煜棠冷哼一声,作出生气的神情:“你若是不和她们知会一声,传过去了,反正你家里也是要骂你的,于我无尤。”
他轻笑一声:“那倒也是,还是莫要叫她们胡话了。”又看了眼时间,“我该走了。”
傅嘉年走后,陈煜棠躺在床上,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十点。她起了床,见自己的裙子破了条口子,没办法再穿,只好仍然穿着那身喜气洋洋的旗袍,走出门去。
佣人将她领到楼下,客厅里坐了一个人,看背影身姿曼妙,一看便不是寻常人物。
佣人小声介绍道:“陈小姐,这位是我们太太。”
她正在用收音机听西洋音乐,恰好在陈煜棠走近的时候,她伸手关了收音机,转过头看着陈煜棠,笑说:“陈小姐,早上好啊。我本来想跟你一起吃早饭的,可惜我的胃一直不太争气,总是会犯病……”
“太太身体不好,当然应该遵循规律,按时吃饭。”陈煜棠这才发现,她正是在香道馆两次见过的那位阔家太太,有些惊讶。
她眼里笑意深深:“嗳,昨天老小一路抱着陈小姐,我还没有仔细看清楚,陈小姐,我们见过的。”
陈煜棠也笑:“是啊,我和傅太太缘分不浅,真是荣幸。”
韩春露接着她的话,顺了说:“是啊,陈小姐和我们傅家缘分不浅。”
陈煜棠听出她的戏谑意思,脸上微微有些红了,却被她绕了进去,不好和她再辩。
韩春露一笑:“快些去吃点东西,年纪虽然轻,也得爱惜身体才是,你看我,就是仗着自己年轻,才落了一身毛病。”
陈煜棠向她致意,这才去了饭厅。
早餐在陈煜棠和韩春露攀谈的时候,就已经热好,是英式的红茶,伴着两片吐司。
陈煜棠坐在餐桌前,看着桌布上的花纹,是欧式的金色鸢尾花,简单而不失华贵,倒是和这餐饭很相称。陈煜棠只觉桌子入手质朴厚重,轻轻将桌布揭开一角来看,只见下面是一方厚实的檀木桌子,边角的花纹雕得十分细致。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是温润如玉的触感。
“瞧见了吧,不愧是木雕世家的传人,盖了张桌布,也瞒不过她的眼睛。可比你强多了吧?”餐厅门口传来低低的笑声,陈煜棠抬头,原来是韩春露过来了,她身后跟着一个人,身量高挑,竟然是傅嘉年。
“怎么样,陈小姐,这是清朝时候传下来的檀木桌子,据说是宫里的东西,还不错吧?我看这么好的东西,放在边边角角派不上用场,有些可惜,却又怕平日里不小心,给它磕坏了,才蒙了个桌布。”
陈煜棠只轻声说:“傅太太说的哪里话,这些老家具上的雕花,经人常常触碰才有韵味呢。”
韩春露叹道:“陈小姐一看就是个可心的人儿,看她,怕你抓了我的把柄,特地给我解围呢。”
傅嘉年这才开口:“论天下间,哪有谁还敢抓小嫂子的把柄?”
她拍了把傅嘉年的肩膀:“算了算了,还是你们年轻人说话吧。老小摸鱼过来一趟不容易,陈小姐又刚刚替我解了围,我再在这里,可太不晓得知恩图报了。”
她说着又看了陈煜棠一眼,眼底漫着笑意,又使了个眼色,便曼步走了出去。原本站在饭厅的佣人,也纷纷走了。
傅嘉年坐在陈煜棠旁边,笑道:“我这个小嫂子,她父亲是荥军出身,只她一个独女,向来是将她做男儿养的。我哥哥也疼她,她就越来越没人敢惹了。之前我和她闹了别扭,现在她生我的气,故意的呢,倒是把你也给连累了。”
陈煜棠笑了笑,抬手,在紫藤花纹的玻璃茶杯里,给他也倒了一杯红茶:“我看你倒像是乐在其中。”
他接了茶杯,眼里都是笑,嘴上却责备道:“小嫂子真是吝啬,佣人都不让借用一下,却要麻烦你了。”
这时候传来韩春露的声音:“我这还没走远,好像听见老小喊我来着?陈妈,你听见了吗?”
傅嘉年连忙高声说道:“小嫂子,你躲起来听旁人说话,可不是好习惯。”
对方笑了起来,听声音像是走远了。
陈煜棠故作不快:“我一片心意请你喝茶,你却把我当成临时的佣人使唤了?”
“我可不敢,”他连忙将方糖递了过来,拨了个滚落在她杯子里,“陈小姐请。”
陈煜棠好气好笑:“嗳,我这杯是已经加过的,要甜得发腻了。”
“不碍事不碍事,”他拿过两人的杯子,放在托盘上,相互倾倒,掺了掺,递了回去,“这样刚刚好。”
陈煜棠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你也不晓得我这杯有没有动过,就乱兑一气。”
“这有什么,咱们都……”他说到这里,故意不说了。
陈煜棠不知道韩春露还有没有在听,脸色绯红,气得伸手拧他的胳膊:“谁跟你是‘咱们’?”
他躲避不开,只得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玩闹之间,他匆匆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她怔住,同他对视一刻,他忽而笑了起来,咧开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像极了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
“不是上班吗,怎么中途跑回来?”她微微低头,用银匙搅着杯底还没有完全融化的方糖。一缕碎发从她耳后掉落下来,垂在脸侧。
他伸手替她将头发撩去耳后,笑道:“上班又不是去监狱,想的话,总能找到理由出来一趟的。”
她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我若是雇主,可是不敢雇你的。”
“哦?我有这么糟糕?”他嬉皮笑脸地凑过来,“等下该吃午饭了,咱们出去吃吧?”
“不麻烦了吧,我晚些时候就要走了。”
他想了想:“那就在家吃吧,我让小嫂子张罗,你那么着急做什么,反正总不能不吃午饭吧?”
傅嘉年去找韩春露,转了一圈没有见着,才从佣人那问到了口信,韩春露却约了朋友吃饭,下午还要去香道馆上课。也不晓得她是真的有约,还是故意走开。
他只能自己张罗午饭的事情,回过身问陈煜棠:“你想吃中菜还是西菜?”
陈煜棠想了想:“还是西菜吧,要简单一些,不用那么费神。”
傅嘉年倒是笑了起来:“你倒是会替他们省事。我以前学了两手简单的,做给你吃?”
她故作严肃道:“那要看你做什么了,太难吃的话,我可是不会捧场的。”
“还真是铁面无私。”
他起身,去厨房切菜,陈煜棠心里好奇,坐了会儿,也跟了过去,见着他正用开水烫盆里的番茄。热腾腾的水汽氤氲上来,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温暖感觉,将他的面孔也温柔得模糊起来。
她走过去,望着那被烫得格外娇艳的番茄,他在她耳边轻轻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用开水烫过,就好剥皮了。”
她去洗了手,捡了一个想帮忙,他连忙说烫,却是晚了,她没有防备被烫到,一缩手,那番茄咕咚一声掉回碗里,和其他的撞在一起。
“有没有事情?”他捧了她的手,放在凉水下冲洗,她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忽然眯起眼睛笑了起来,略略透出一股子傻气。
“小的时候去爷爷家,发现邻居家的藤子上长了只冬瓜,我没有见过,伸手去抱,结果扎了一手的绒毛,疼得直哭。那会儿也是被人拉去水下冲了半晌才好。”
他耐心听她说话时,垂着眸子,眼里流露出温柔认真的神色。厨房里有淡淡的油烟,案上的洋葱已经被切成了丁,大部分归整在一起,有几颗零散出来的,孤零零地跌在菜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