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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嘉年走后,陈煜棠木然返回客厅,见着唐明轩仍站在原处,揉了揉眉心:“让你看了笑话。今天实在没有什么心思,不能教你木雕了,抱歉。”
唐明轩伸手扶她,被她抬手制止,自己晃了几晃,咯吱咯吱地踩在地上的玻璃碎片上,也没什么感觉似的,不晓得避开,就那么直愣愣地走过去,最终陷在沙发上,神情萎靡,却不忘往窗外看去。从这里勉强可以看见门廊下的一角,他的衣服就萎顿在那里,无人理会。
唐明轩坐在她身旁,沉声说:“煜棠,我刚刚并不全是陪你做戏。”
她偏过头看他,他的神色是极为认真的,但眼里的光华却让她难以看透,只生出迷茫。
“煜棠,我们才是最合适的,我……”
他薄唇开合,后面说了什么,她一概没有听进去,只是仓皇说:“现在不适合同我说这些。”
他闻言,也没有生气,脸上笑意温和,约定改天再来拜访。
唐明轩离了陈煜棠家,走上大路,往北走去。东郊别墅住得多是有钱人,时不时会有脚夫来这里揽活,寻常时候要在这条路上找辆黄包车,也并不困难。
他等了会儿,一辆黑色的车子擦着他堪堪过去,却没有继续走,而是停在了他身前。
后排的车窗摇下,探出来一个人头,是李辉夜。他朝着唐明轩咧嘴一下,招了招手。
唐明轩往身后看了几眼,没见到有什么人,拉开另外一侧的车门,飞快上车。
李辉夜坐在车里,脚高高翘着,阴阳怪气说:“你可以啊,再重两拳,把傅嘉年给打死了,我看你怎么收场。”
唐明轩温文一笑:“做戏要全套,没被为难吧?”
李辉夜猛地过来,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说:“要不是那小子胆小,不敢跟他老子说是和我出去才挨了打,不然你今天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我!你是不是存心想害死我?”
唐明轩脸上笑容不变,眼神里却有些阴鸷。李辉夜见了,有些心虚,缓缓松开手。
唐明轩低头咳嗽了一阵,笑说:“我看是傅嘉年够义气,护着你吧?我看你仿佛不懂感恩,这可不太好。”
李辉夜一眯眼:“你威胁我?”
唐明轩语气十分温和:“李大公子多心了,不过——我应该的确对你们李家有恩吧?”
“呸!”李辉夜生起气来,看了眼前面开车的司机,色厉内荏问说,“就凭你也配?什么恩,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了!”
“李统治没和你提起过吗?和傅嘉年一样,是回护之恩。”他声调淡淡,后半句陡然压低,一股阴郁的气质便流露出来。
李辉夜知道他在说什么,一悚,再次心虚地看了眼司机,也压低了声音:“此事不准再提,别以为你能左右我父亲。”
唐明轩快意笑了起来:“不敢不敢,李公子真是抬举我。”
李辉夜有火无处发,将脚收好,规规矩矩坐好:“是我父亲派我来接你的,他有话跟你说。”
“知道,但今天不方便。”
李辉夜压着火气:“你好大的架子!”
唐明轩却也不恼,耐心解释:“不知道你刚刚看没看到傅嘉年的车。”
“傅嘉年?”李辉夜愣了愣,“我只听说你来东郊这边,不晓得他也来了?”
“他先我一步走的,现在不知道走远没有。他认得你的车,我怕跟着你去见李统治,被他盯上。”
李辉夜将脚放入皮鞋,也不穿好,就这么趿拉着,鼻间重重一哼:“他?他有那个脑子吗?”
唐明轩嘴角弯出笑纹,将头转到和他相反的方向,抱臂盯着窗外,口气十分冷淡:“李大公子,小心驶得万年船。回去千万别忘了知会一声,问清楚李统治的意思再行事。”
李辉夜就是再迟钝,也看出他瞧不上自己,恼怒至极,但唐明轩是李统治看重的人,他不敢胡乱发作,只好暗暗瞪了唐明轩几眼,将一双拳头紧紧捏起。
陈煜棠静静坐了会儿,门口传来动静,她晓得这回才是李妈,也没回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柜子上的飞天像。飞天的面容静好,带着微笑的神情,栩栩如生,原本她雕出这样线条流畅的作品,心里是高兴的。可现在,傅嘉年的话一直在她心里回响。她不愿意想起他,但他说得不错——她本以为得了个极好的法子,可以将大部分木料上的瑕疵遮掩了去,谁知道弄巧成拙,反倒失去了木雕的意义。
木雕看重的不是富贵繁华,而是质朴线条中勾勒出的匠人之心。一点点的瑕疵都是不被允许的,只能剔除,不能掩盖。连选料上的失误都不肯承认、弥补,她又何德何能去挑战技法超群的第五艺?
李妈已经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傅嘉年扔在门前的大衣,不动声色说:“小姐,这衣服丢了怪可惜的,你要是看着碍眼,就让我拿去送给老家的穷亲戚吧。”
陈煜棠偏头去看那件大衣,剪裁得体的厚实呢料,触感温柔,她对它再熟悉不过了,怕是它的主人,对它都没有她这般着紧。可惜这份心思到头来,什么也不值。
她扯过一旁的手包,从钱包里拿了几张钱递给李妈,微笑说:“这大衣不是我的,不敢擅自决定。这钱你拿去,回去走亲戚,也好多带点东西探望。”
李妈连忙推拒:“我们太太说了,工钱照旧从她那里支,不让我拿小姐一点半分的钱。”
“你这可和我生份了。你在傅太太那边做得出色,少不得要多拿些,辛苦跑来我这边,我却一毛不拔,不是要闹笑话了?”陈煜棠笑着把钱放进她口袋里,顺手接过大衣,抖了抖,“这不是工钱,不管傅太太那边怎么说,工钱我照样结给你。”
李妈谢过她,要去张罗午饭,她却将手包拿起:“不必麻烦了,我出去一趟,中午就在外面吃。”
李妈见她脸上神色有异,急忙说:“小姐等一等,我打电话叫魏师傅。”
陈煜棠摇头,也不多解释,开门就走。
她叫了辆黄包车,那脚夫上了年纪,一路走得很慢,等着送到了地方,比她预期晚了许多,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候。
可巧,这回贺冰瑞穿着一件素缎子兰花旗袍,正站在香道馆的门口,给那对红嘴相思雀换水。两只小东西恹恹地躲着她的手,远没有上次来得活泼。
陈煜棠走上前去,伸手逗了逗它们,贺冰瑞回头,看见是她,眼里一惊,脸上先是露出了恬淡的笑容:“怎么有空过来?”
陈煜棠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笑道:“上回本想请贺老师吃饭,可惜时候不对。今回巴巴地赶了过来,谁想到没算好时间,也错过了饭点。不晓得贺老师愿不愿意赏光,和我喝杯下午茶?”
贺冰瑞抿起嘴:“哪里话,你过来一趟,该我请你才是。街角有一家咖啡馆,离这里不太远,蛋糕做得很好吃,我们去那吧。”
“没有人上课的话,不如带小兰一起吧?那丫头伶俐得叫人喜欢。”陈煜棠往香道馆里看去,发现门是关上的,“怎么今天没有营业吗?”
“是,我也是刚刚才从外面回来,想起这对小鸟没有人照料,赶忙给它们喂了水。”贺冰瑞顿了顿,才说,“小兰这些时候课业重一些,就不在我这里做工了。”
陈煜棠的厂子里也经常有辞工不做的工人,当下了然点头:“那你一个人要辛苦些了,尽快找个帮手才好。”
贺冰瑞点头,轻轻携了她的手臂,和她一起往街角走去。
隔了好远,就见着这家露天咖啡厅,虽然是工作日,店里店外还是熙熙攘攘的。侍者认得贺冰瑞,将两人招呼进店里去,有些歉意:“没有位置了,贺小姐不介意和这位先生一桌吧?”
贺冰瑞娇怯笑了笑:“我倒是不介意,不过要问问朋友的意思……”
“唐明轩?”陈煜棠见着桌边的人,已经诧异地开口打了招呼。
唐明轩抬头,合起报纸,愣了愣站起身,笑说:“煜棠,你要是想来这里喝下午茶,尽管和我说就是,分两下子跑过来算什么?”他看了眼一旁的贺冰瑞,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两位请坐。”
贺冰瑞并不善于交际,因而看见唐明轩和陈煜棠相识,有些怔怔的,陈煜棠拉她坐下,同她介绍了一番,她才略略朝唐明轩笑了一下。
叫的三份蛋糕很快上来,蛋糕上面的牵丝玫瑰裱花精致,陈煜棠不是很喜欢甜食,尝了一口就没怎么再动。唐明轩更是没有动,一上来看见贺冰瑞喜欢,就将自己那份推到她面前:“你们结伴来这里,不是单单为了吃蛋糕吧?”
陈煜棠顿了顿,笑说:“好不容易得了空子,我和贺老师出来闲逛也不可以吗?”
唐明轩笑起来,连连认同:“可以可以,不过我以为陈老板不是这样肯轻易打发时间的。你既然叫了她贺老师,想必是有事情想请教她吧?”
贺冰瑞放下小匙子,看了陈煜棠一眼。她本就是气质沉静的古典美人,这一瞥里悠悠荡开的情愫,纵使陈煜棠是女子也觉得心旷神怡。她被唐明轩揭穿,只好顺势说:“的确如此,我想请贺老师帮我相看木料。”
唐明轩有心帮她,当即说:“这有什么难处?香道馆的大名我也是听说过的,相看木料恐怕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你应该先和贺老师说好,再约她出来,这般却是有些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味了,就不怕贺老师生气么?”
陈煜棠连忙笑:“是我考虑不周,贺老师如果不喜欢,我在这里给贺老师赔不是了。”
贺冰瑞却不说话,眼神颇为复杂地看了唐明轩一眼。后者眉眼里都是开玩笑时的兴味,甚至还带了一点殷殷期盼。她垂下眼眸,开口:“陈小姐,我倒是很想帮你的。”
她这么一说,陈煜棠便晓得事情不成,略略有些失望,但也不好强求,只争取道:“木料自然是我来准备,贺老师帮我看一眼用得用不得就是,如果要计算误工费,也只管告诉我,我会给贺老师满意的补偿……”
“陈小姐,这不是钱的问题。”
陈煜棠疑惑更深,笑了笑:“是我俗气了,但我好奇心重,贺老师能不能告诉我愿意?”
贺冰瑞轻轻叹了口气:“是我的组训。自从四艺堂解散之后,我爷爷为了保护自家的技艺,严令我为旁人相看料子。”她脸上微微红了,羞赧补充,“我给许绘相看做灯笼的料子,是因为我和他从小有婚约,虽然现在是新社会了,婚姻自由,我和他未必真的会结为连理,但那婚约是我爷爷定下的,我帮他的忙,也算不上是帮旁人。”
她这理由算下来是有些牵强了,但也难以较真地去挑她的毛病——她话里话外,无外乎就是说陈煜棠和她关系并不紧密,不该开这样的口。
陈煜棠有些尴尬,犹豫了良久,也不晓得如何再硬着头皮去挽回。唐明轩亦是朝着她摇头,她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