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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镜照观心与灯宫词修著立其诚
“慢梳鬟髻著轻红,春早争求芍药丛。近日承恩移住处,夹城里面占新宫。”吟哦毕,头戴簪缨的花蕊夫人朝着身旁立着的薛宫娥缓缓地问:“誊录停妥?”答曰:“将妥!只这‘鬟髻’二字笔墨繁复,无心偶失,待我重抄来!”花蕊微微摇头却并无责怪。
“薛姐姐受累,还是由小娥来誊写罢!”刘小娥领着符儿步入内殿,临到起居香阁时见此情景,遂快步前去替薛氏解围。
“哟,符妹妹来了!”花蕊迎着花镜,理了理青鬓,探望着镜中符儿的身影招呼道:“妹妹快过来,帮姐姐从后里看看这新梳的云髻样式可还应目?”符儿凑近前去,但见乌光浓密的缕缕青丝被层层叠叠地堆置成绮云状,饰以满头的银钗银钿,甚为缭眼。
符儿坦言道:“夫人新髻形似祥云,富贵流光,本是好看的,只是因夫人身着银丝华服,情若圣水融冰,水流而就下,故发式不宜高耸,顺势略垂,方显和谐。”花蕊闻之悦耳,煞有兴致道:“妹妹此说甚是在理,不如烦劳妹妹为姐姐重起美髻!”符儿领命,抚触花蕊发丝,遂觉亲切备至。
手绾青丝若水柔,指尖滑落末端收。绕缠勾圈又搓捻,欲辫椒香花满头。符儿为花蕊编发之际,刘小娥已誊抄好一纸粉笺,递予花蕊道:“请夫人过目。”
花蕊微笑着赞赏:“还是小娥的字看着舒坦,透着一股子清新气。”顺手递还给刘小娥:“收了罢!”小娥遂熟练地从花架子上取下一屉,里边儿已存二三十张颜色各异的浣花笺。
刘小娥一边整理,一边嘱咐薛氏:“劳薛姐姐费心,往后若是小娥不在夫人身边,烦请姐姐代为整理。但需谨记‘三分’,一要分清用纸阴阳,姐姐此次误以阴背一面誊写,故而混沌。二要分类诗情状貌,圣上喜之明黄,欲呈之者则以黄笺誊之;夫人好之红粉,自怡情性者则以粉签存之;告涉后宫者抄之铜绿;余者写之浅青。三要分时整理,日间重在抄录,向晚留心索引。夫人效前主宫诗兴致正浓,圣上赞誉有嘉,日著新词三五阙,若不及时编录,恐日后寻来无果,岂不罪过?”
那刘小娥顶着个精致玲珑的鸭蛋脸,比之一旁的薛氏足足矮了一个头,却硬是仰着脖子迎着面一五一十地交待着,真心让人觉着可爱。
符儿打趣道:“夫人家教真严,生出了个小管家,竟能心心念夫人恩泽,事事替夫人操持!”花蕊推却道:“这哪是本宫能教管出来的,小娥天生就是个精蛾虫子,能钻到人肚里去,说别人心窝子里的话。”
刘小娥脸不红,嘴却快:“身为贴身奴仆,哪能让夫人刻意交代,小娥从宫诗里便能读出夫人的情真意切,不仅是我,大家都能读出呢!”说罢,便掏出一纸浣花粉笺,一边念一边品评道:“像是这首‘高烧红烛点银灯,春晚花池景色澄。今夜圣人新殿宿,后宫相竞觅祇承。’记的便是夫人首承圣恩时的景象,可贵的是夫人身为后宫之主,新殿蒙宠却不念独享,劝诫圣上雨露均沾,后宫各房均称颂夫人之德。又如这首‘内人承宠赐新房,红纸泥窗绕画廊。种得海柑才结子,乞求自送与君王。’夫人懿范,常为圣上属意内中佳丽,凡是相求举荐者,夫人遂将其情思写落笔端,呈送于君王,宣华各苑皆十分感激。小娥有幸伺候夫人,怎能不用心尽力,若有怠慢,恐遭世人唾弃呢!”
花蕊嗔笑道:“这妮子的嘴是蜜糖罐子里浸过的,甜腻极了!罢了罢了,紧着将诗稿存妥,速速退去!”
刘小娥与薛宫娥临行之际,见符儿已为花蕊理出新式髻样,竟又逆行回至打量一番,啧啧称叹不已,但见其形质如高瀑流水,却于发梢垂落之际盘旋而上,蜿蜒穿行,错落簪上七颗银楔海珍珠,顶上斜插着一弯紫晶水玉半月簪,有众星拱月之意。花蕊问道:“此髻可有名字?”
“唤作‘星月髻’可好?”符儿答道。至此,星月一髻又被刘小娥等带出金华殿,成为宣华后苑又一众人效仿之发式。
直至身边只剩符儿一人,花蕊才从花镜中移出身影,转头扑到符儿怀里道:“九儿,姊姊好想你!”
符儿被这没来由的一扑弄得心神无主,怔了半晌才试着问道:“五姊姊近日可还安好?”
花蕊吐露道:“不好,一直都不好!夫君猜疑,后室妒忌,宫人无服管教,且加上姊妹分离,怎生过得好?”
符儿不解道:“五姊姊入主后宫,九儿本以为在姊妹中境况上佳,哪知竟会如此,快快细道了来!”
花蕊拉符儿一同坐于妆镜台前,手抚符儿略显蓬乱之乌发轻声言道:“姊姊昨日在殿前唤人褫夺妹妹衣冠,实有不得已之苦衷,还望妹妹体谅。”
符儿见镜中的自己素面朝天,遂将花蕊掌心贴合于自己温热的脸颊,微笑道:“姊姊多虑!宫中世事向来扑朔,九儿岂会因麸皮人事忖度姊姊情真?”花蕊慨叹道:“若是圣上有妹妹一半信任,我也不至于如此落寞。”
“蜀王为何不信任姊姊,难不成知道我等只为水云神珠而来?”符儿着急发问。
花蕊摇头道:“我尚不能肯定,但有一事足以看出端倪。红烛之夜,情浓之时,夫君竟能按捺情性,先是命我褪其长袍沐浴更衣,后又令我摘其钗钿散发服侍,就连尖头美甲也刻意嘱咐削减尺寸。”符儿“噗噗”直笑,红着脸悄声道:“九儿年少便曾听闻世间‘吉士’情性各异,想必蜀王亦是个怀情逐趣之人。”
花蕊狠狠摇头道:“这椒房事并非妹妹书中能得,细微处需亲临体会。想那日赤诚侍奉,夫君虽口念花蕊,确于枕后备一七星匕首,冰凉之举令人寒栗。”
符儿宽慰道:“蜀王前朝不利,怕歹人戕害,故而事事留心。匕首一事恐不只对姊姊一人,后宫各房侍主均应如此。”
花蕊叹道:“余的不敢揣测,凭实而论,身为人妇,若不得夫君信任,如何操持家务?身为巫女,若不得蜀王信任,如何探取神珠?这‘信任’二字断不可失。圣上既对我有所猜忌,却仍旧封我为夫人,入主这金华殿,一来以这尊贵之身份将我困住,二来又于眼皮底下反复试探,若我有半点差池则命将危矣。再者,宫中各房已视我为掌刺,那李氏昭容竟派心腹小娥于我贴身侍奉,寸步不离,每日所见何人,所做何事均得向其报备。奈何小娥性情本善,非但无恶语中伤,还处处袒护照顾,遂暂且相安无事。但宫中人事浮杂,情势风云变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我便虔心修诚,养性省身,每日采写宫诗,将所见所为一一昭示。”
符儿领会花蕊之意,但心有戚戚道:“姊姊作诗传抄之举甚妙!但据我所知,这七言宫诗远源于齐梁,泛滥于陈隋,流波入前唐,近览于建帝,大都以男子描女儿态,虚情假意,称颂摹瞎,令人烦腻,不忍卒读。姊姊既然想要获取蜀王信任,在宫室树立懿德典范,为何不作上古雅言,却载之今古俗体?”
花蕊释曰:“古之宫诗,固然浊俗者多,清雅者少,但红墙内外皆好,既可披之管弦,又可咏于歌喉,传播甚广。我做宫诗,重在诚意正身,修为心性,固选物取象力戒浮糜,只愿以素笔一支怜取周遭人事,诚以言之。”
符儿点头道:“姊姊修辞立其诚,本为千古佳音,只恐宫墙小人肆意揣度,于平淡无奇间大做文章!”
花蕊嘴角挂着些无奈,低声道:“妹妹提醒的是!帝舜曰:‘诗言志’,花蕊作诗却不敢言之志,只述之亲历、亲见与亲闻,不胡乱感于天,不嗔痴怨于地,诚之以实。正如眼前这面花镜,照之容,观之貌,描之象,摹之景,镜前之人纯粹,镜中之人则纯粹,若是那小人妄图毁谤,这花镜里照将出的便是它自己的丑陋模样,与我何干?”
“姊姊既然已有打算,需着九儿做些什么?”符儿有惑,遂直言相问。
花蕊欣然笑道:“妹妹聪颖过人,姊姊确有一事相求。”
“何事?但说无妨!”花蕊缓缓地道:“六宫官职总新除,宫女安排入画图。二十四司分六局,御前频见错相呼。经《令箴》一事,九儿虽已无官无职,但却在众多女官中脱颖,隶属尚宫局,左右刘莲心。姊姊相请,能否于游走六局时留心诸事,探得一二关键以解心忧?”
“姊姊这是要我去做刘小娥第二!?”符儿笑问道。花蕊被符儿问得有些难为情,眉头紧蹙,斜咬朱唇,刚欲开口言论却又被符儿开解道:“九儿与小五闹着玩呢!想如今阿二与小四身处教坊,宫中行走不便,唯有九儿像个丛林里的野猴子满宫里乱窜,即便姊姊不言,九儿见闻紧要事定当于姊姊相商。只不过……若是姊姊们灵通之红还在,这通联之事便毋须由姊姊刻意嘱咐。”
花蕊脸颊绯红,于镜台香屉中搜罗出神山宝物珐琅彩花簪与仁风翠步摇,用抹细绢布仔细擦拭,饰于符儿素绾的发髻上,浅笑道:“花蕊幼时最喜宝簪,以为金钗嵌鬓便能引龙共舞,与凤常弹;如今虽已摇身凰凤,却因钗钿事而与夫君疏远,不如与赠妹妹,配匹佳人,妆点笑靥。”
符儿手扶金簪窥视镜中模样,看起来确乎与己身不相符,遂推却道:“姊姊好意九儿心领,所托之事也定会殚精竭力。但持此宝物乃神山巫女之节兆,断不可随意离身或转赠他人。”
符儿取下花簪交还与花蕊手中,两人四手交握,注视着镜中花影。
木鱼子歌曰:
照观莲花镜,方知不染心。
合四乙尺工,工六上四尺。
句句山上草,字字花香盈。
工工工六四,尺尺工上尺。
彩笺铸丹景,黛墨浸水云。
合四乙尺工,工六上四尺。
簪花一妙笔,妆成碧波倾。
工工工六四,尺尺上乙上。
花影灯前映,含羞若红杏。
凡上凡六五,五五五工六。
桃面烟波染,蝉肌覆霜冰。
凡凡凡凡四,尺尺工上尺。
巧撷芳华韵,绣口吐清音。
凡上凡六五,五五已工六。
扬杓千澜水,净透一瓣心。
凡凡凡凡四,尺尺上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