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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泰在高唐观的门外等候了许久。心里暗自设想着等一会儿和高澄还有侯景见了面会是什么情景。等的时间一久了,心里便有些疑惑。不由自主地侧身远望,远处那一角高挑的飞檐不就是云梦台?一刹时心思有些乱,思绪仿佛也飞出去了。
幸好还能自持,收摄心神回过身来,一眼便瞧见威烈将军陈元康立于门口也正盯着他。刚才陈元康进去禀报,回来非常客气而谦恭有礼地说,“世子请将军在此稍候。”说罢了便立于门口再无一句话。而这个稍候的时间也太长了,这本身就像是一种很微妙的暗示。
陈元康神态虽然客气谦恭,但是能感觉到他保持着一种冰冷的距离。陈元康看宇文泰其实心里一样觉得畏服,因为从他看来宇文泰丝毫不见焦急,气定神闲地立于门外等候。甚至没见他左顾右盼,面上看不出他有一点点的窥伺之心。
“驸马都尉久候了。”话音未落崔季舒已经快要走到宇文泰面前,瞄了陈元康一眼,又赶紧向宇文泰笑道,“世子一到长安就生了病,原本是想着去见驸马都尉,偏是一直没有大安。想不到今日竟劳驾驸马都尉亲自上门探病。”
“该当该当,早就该来。”宇文泰也微笑客气着在崔季舒的侍奉下往里面走去。“只是大行台刚刚走马上任,事情甚多。”宇文泰不动声色就把元宝炬拉了进来。
“世子的病一半也是急的。世子与驸马都尉情同兄弟,原本想着驸马都尉是贺拔岳将军器重的旧部,大事一出必是将军掌长安之事,谁想到……”崔季舒先是笑语爽朗,后又似诚恳交心,最后竟至惋惜,他的态度就是高澄的态度这是谁都知道的事。而后面那个没想到也不言而喻,没说出来的话就是,谁也没想到远在洛阳的皇帝元修会忽然干预此事,凭空送了一个现成的大行台来。照崔季舒的意思似乎高澄来长安并不是为了怕宇文泰一统关中,反倒是忧心他不能如此。
话虽如此说,但宇文泰和崔季舒谁都是明白人,所以谁也没再多说话,一并进去见高澄。
宇文泰还未进门便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心里一紧,暗想,难道高澄真的病重吗?
崔季舒看宇文泰面色凝重,轻轻推开门,在前面引路,带着宇文泰进来。
宇文泰眼神犀利,进门便看到高澄高坐在上,正咳得厉害。两个侍儿,一个抚其背,一个跪在膝前捧盂。侯景也侍立在侧,拧着眉,紧张地看着高澄。
听到有人进来,侯景漫不经心地转过身来。一看是崔季舒带着宇文泰进来,脱口惊呼,“真是宇文使君!”忙又转过身来向着高澄禀报,“世子,骠骑将军惦念世子,来探望世子了!”
高澄的咳嗽已慢慢止息了,因为咳得厉害而满面通红。他一抬头,那双绿宝石般的眼睛目光灼灼地投向宇文泰,同时挥了挥手示意那两个侍儿退下去。
宇文泰看高澄衣饰周全,但似乎是稍有憔悴,人也似乎比起当日在洛阳时清瘦了些。不等高澄说话便抢步上前道,“澄弟怎么憔悴至此?怪我来迟了。”
高澄也已经站起身,几步迎来,盯着宇文泰忧心冲冲的一双极黑亮如寒潭般的眼睛道,“惦念兄长甚深,不及思虑便千里奔赴,未知会兄长,兄且勿责怪。”
侯景也迎上来,立于高澄身后向宇文泰道,“世子所言不虚,自从洛阳知道大行台出了大事,大丞相和世子都为骠骑将军忧虑甚深。世子从洛阳来便是想助将军一臂之力,恐被阻拦并未敢禀明主上,谁知……”侯景停下来,等了等宇文泰的反映。
宇文泰似乎听到了这话,又似乎没听到,他只盯着高澄,仿佛是瞧他病容残损之后极是心痛一般。
侯景很适时地住了口,没再往下说。他知道宇文泰是极聪明的人,不必他过于缀述。
“王叔可好?我甚是惦念。”宇文泰忽然问了一句。
听到“王叔”二字一出口,高澄、侯景、崔季舒三个人都心里明白了。
“父亲甚好,兄长远在千里还如此劳心……”高澄的眼圈都要红了,拉着宇文泰坐下来,究竟年轻冲动,掏心掏肺般道,“弟原是求着长姊皇后殿下劝阻主上不必命南阳王来就任……”他忽然一叹,稍一停顿道,“兄长想必也知主上家事,如今专宠左昭仪元氏,便是南阳王的妹妹。皇后殿下的劝阻主上并不放在心上,不及左昭仪元氏一言,让兄长见笑。”
“陛下是忘了前朝事,如今还敢由得女子乱政。”侯景叹道,“何况这元氏还是陛下血亲,真是内闱不修啊。”
宇文泰向侯景笑道,“我等不宜私下议论陛下家事。不管谁任大行台,天下终也是大魏的天下。”说着他看了看高澄,“王叔掌洛阳之事,黑獭在长安自当鼎力相助。”
宇文泰一边面上笑语,一边心里暗想,倒真是忽视了,原来这南阳王的妹妹就是皇帝专宠的那位元氏堂姊。
说的本来就都是场面上的话,其实说的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三人这一晤。见一面这种形式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态度和取向。因此寒暄一时,宇文泰便借口世子还未痊愈而辞去。高澄也并不挽留,而以骠骑将军事务繁剧为由而要亲自送客。最后还是侯景自告奋勇代世子相送。
出了高唐观,从济济一堂的高声笑语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侯景和宇文泰一前一后默然有序地往前走。侯景代高澄送客,以主人之姿稍在前引路,而宇文泰只缓他两步在后跟随。
侯景眼尖,一眼看到远处近云梦台那里连廊中有个白衣似女子的身影正往这边走来。那影子看着像是眼熟,他心里忽然一动,于是不动声色地引着宇文泰往那里走。再近些看出来,果然是南朝公主的随侍,大将羊侃的女儿。侯景假做不知,抬头如望路人般瞧了羊舜华一眼。
羊舜华目不斜视地迎着他们走来,侯景心里明白她必是去高唐观给高澄送信。他早就知道南朝公主这几日便要起程南归。他甚至知道羊舜华并不会见高澄,只会请崔季舒传口信给高澄。这女子冷若冰霜,对世子向来敬而远之,只一心以公主为尊。可在侯景看来,高澄对她倒远比对南朝公主上心。
侯景放慢脚步,发现宇文泰还是没跟上来。停下来转身瞧,宇文泰正停在他身后十数步之遥向这里看。
侯景假做不解,故意叫一声,“驸马都尉有事吗?”
宇文泰似如梦初醒一般,但究竟还是反映极快,瞬间迷离的眼神便被泯灭了,微笑着迎上来道,“公不必焦虑,大行台待我甚好。”说着已走到侯景身边,正与此时经过的羊舜华擦肩而过。两个人都没有瞧对方一眼。
侯景心里甚是惊讶。且不论羊舜华,惯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此时看起来无异。只说宇文泰,他从未见过他失态至此,更兼口不择言、语无伦次。从建康到洛阳再到长安,多少大事?哪怕是悬性命于一线;哪怕是一人周旋于皇帝和权相之间;哪怕是关中之危而力挽狂澜……,都未见他有这般失态。
侯景再联想起高澄,心里仿佛找到这二人的命门,一刹时便有了主意。
赵贵足足找了半天也没在大行台行辕找到南阳王元宝炬。属官仆役见他一语不发地奔走来去,也不明白赵都督究竟意欲何为。谁也不敢上来问一声,更没有人敢多说话。还是赵贵自己找的实在不耐烦便招手叫了个办事的小官来问。
那小官正捧着一叠文书匆匆路过,见赵贵招手也不敢不听从。听赵贵问起大行台行踪,颇是仔细想了想,回道,“禀大都督,卑职确实不知。”
“不知?”赵贵纳罕了,想是也没有人敢欺瞒他,但还是不禁问道,“既连大行台行踪都不得知,如何办理政事?”
小官这下毫不迟疑地回道,“大行台从不理政。卑职从未见过大行台。”
这时一仆役才敢凑上前来道,“大都督原来是找大行台,何必找得如此辛苦?”
赵贵一怔,看他像是有些机灵的样子,便问道,“你知道?”
小仆役笑道,“大都督不说,谁敢问?若早说了早就找到了。”
赵贵气笑了,怒道,“在大行台行辕不找大行台还找谁?你既是知道,还不快说。”
小仆役低笑道,“那可不一定。”怕赵贵真生气,忙回道,“大行台几乎从不到前边来。日日只在后面园子里留连,此时必定在园中看花。都督不信只管去找。”他话未说完,赵贵早已经转身大步走开。
说起来,大行台行辕后面的园子实在是小。赵贵一进园门,透过疏朗的竹林一眼便看到元宝炬正背对着他立于园子西北角的另一片竹林间。元宝炬背着手低头看着脚下。
这园子中间有个清浅的葫芦形水池,中间拦腰是一座青石板小桥。桥并没有护栏,而且狭窄仅可通人。桥那边的水池畔立着几块人许高的别致太湖石。细如枯枝的藤蔓从地上攀爬上太湖石,上面却缀满了小黄花。
太湖石如照壁一般,后面就是一座三间的书斋。元宝炬就在书斋外面西侧的几竿修竹之间出神地看着地上。
赵贵既好奇又起了玩心,悄然无声地走了过去。元宝炬似乎并未听到他的声音,一直一动不动地看着地上。赵贵一直走到他身后,也往地上瞧去。地上除了些许几朵不知名的野花,便只有几队爬来爬去的蚂蚁了。
“殿下?”赵贵放轻了声音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