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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昌一死,温宁正式接手会计,虽然不免与蒋蓉蓉有些工作生活上的摩擦,但与初到时经历的惊险风浪相较,实属静水微澜。
这一天,温宁正在办公室里整理帐簿,何曼云推门进来,秀手搭在温宁肩上,嘘寒问暖聊了几句体已话,然后递上一份秦立公的批示,说:“小温,校长指示,把这间民宅租下来,定金校长已经垫付了。你抽时间亲自跑一趟,谈好价钱,拿出预算,把校长垫的钱赶紧补上。”
温宁脱口而出:“租来做什么?”
何曼云保持得体而含蓄的微笑,“你不知道?昨晚咱们学校外租的房子着了火。没办法,只能挪地方。”
温宁听得一愣,便不再追问,以免太露形迹,只斟酌着小声再问:“那……预备租用多长时间?“
何曼云拢拢如云发鬓,说:“总得一年半载吧,你瞧着办。”
坐在对面的蒋蓉蓉从抽屉里抽出一个笔记本,“呯呯”狠摔在桌面。何曼云见状笑得更加可亲,“蓉蓉,别生气嘛。侬知道,以前这些杂事都是你办的。校长不是体恤你工作辛苦,让小温分担,也正好让她多些了解石州的情况。”
蒋蓉蓉头也没抬,翻开笔记本刷刷刷地写字。何曼云含笑朝温宁使了个眼色,曼步离开。
现在的温宁,已经懂得不要刻意套蒋蓉蓉的近乎,尤其这种时候,越对她客气,她越能蹬鼻子上脸。
好在作为稀制品的石州城地图,两天前王泽奉命绘制完成数份,分发给各组长的负责人。她打开地图,找到秦立公批示中的住宅所处大致方位。位处城西,周边遍布平民的砖木房舍。翻看过以往的帐本,特校在外租用房屋,或用于外勤人员居住,方便行动;或为探亲家属暂居。何曼云说租用一年半载,显然并非后者。
不过,若说是前者,温宁细看地图,又生疑窦。这间住宅四面巷道蛛网密结,适合隐匿,但似乎并不适用于外勤人员,一来他们经常昼伏夜出,且不管如何伪装,行为衣着与本地人总有些不同,容易被四邻发现异常;二来石州并非敌占区,外勤人员没有太大的性命威胁,身处隐巷,逃生方便,但出入不方便,这就属于舍本求末。
那么,特校租下这间住宅,究竟作什么用呢?
温宁细细思索着,想到那日接头时田二交待的任务,心念一动——莫非,用来关押中共石州特委书记赵识德?
这几天,她简直是竖起耳朵,留意校内有关赵识德的消息。奇怪的是,“赵识德”三字如同人间蒸发,上至秦立公,下至嘴快的余南和喜欢搭讪的王泽,竟没能从任何人嘴里溜出半分蛛丝马迹。她当然认为,赵识德最有可能被关押在防空洞审讯室某个隐密幽暗的洞穴里,目前她显然没有借口和机会潜入那黑洞无底的审讯室一探究竟,只能通过外围观察进行分析判断。
罗一英非要她参加早操,倒给予了她观察食堂为审讯室配餐情况的机会。她发现,食堂每日给审讯室配餐三次,每次一大一小两个木桶,大桶是犯人的,小桶是值班人员吃的,由看守审讯室的行动队员按照饭点来取。当然,大小桶仅是形状概念,很多时候,大桶虽大,但一看就轻飘飘没重量,小桶虽小,却沉甸甸拉低了拎桶人的胳膊。甚至绝大多数时候,中晚餐不用拎大桶的。听食堂师傅和行动队员并不避讳的议论,这是秦立公的指示,“抗战物资紧缺,咱们的教职工和学员都吃不饱,那些关牢里的,紧着不饿死就够了!”
为避免牢里犯人“饿死”,食堂会在早餐正式开饭前,准备好大桶的食物——多半是昨日剩下的土豆。抗战时期粮食供应紧张,白米面食全是紧俏物,本地盛产土豆,不值钱,也是农民一年四季的的主食。因为天气炎热,有些土豆已经馊了;实在份量太少的话,食堂大师傅也会大发慈悲,往上面扔上几个发面不成功或者蒸煮漏气的馒头。这些工作,一定要在秦立公来用早餐前完成,因为他闻不得馊味,更见不得浪费,会责备食堂管理混乱,职工素质低下。
温宁有一次凑上前,想看看大桶内究竟装了些什么,隔着五步,那股酸中带臭的怪味,熏得她几乎呕吐。当时,罗一英和王泽正结伴走过来,罗一英见状似笑非笑地撅了下嘴角,没说什么,倒是王泽关切地扶了温宁一把,说:“找罪受了吧,瞧你们女人,就是好奇,一桶馊味儿也要凑上去瞧个新鲜!”
温宁捂着鼻子说:“臭,这么臭,怎么入口啊!”
罗一英恨恨冷哼,“关里面的还有好货?!鬼子汉奸奸细,咱们的好米好面,喂狗也比喂他们强!”
一提到“鬼子汉奸奸细”,罗一英的眼眶立马红了,牙齿咬得咔咔响,王泽忙推她往食堂内走,“姐,我的姐,服了你,不要瞪仇人一样看我们!可惜醉川楼的日谍被刘昌弄死了,不然交给你练手,还能解解你这口气!不然我担心你迟早一把火堵了防空洞!”
罗一英说:“全弄死,一个也不冤!”
温宁赶紧插语:“怎么没有冤枉的,上回抓进来的土匪韩铁锤,可不就是冤枉的!”
罗一英不耐烦地说:“那是校长的计策,其他的人,我们可是把材料一一落实了的,没有漏网之鱼。就等着上头批文,一个个割韭菜地砍他们的头——”
回思至此,温宁凝眉思量,赵识德被关押在防空洞审讯室内的可能性最多五五分帐。尤其以秦立公自负自大且自居正统的儒将性格,应当不会折辱曾经与自己交过手的共产党。
如此分析下去,秦立公安排她租赁的房舍,会不会用来关押赵识德?因为以前关押他的房舍着火,所以急着转移?说起来,她已有两三天没见乐弈的人影,如果说秦立公有绝密任务要交办下去,最有可能交托的人,大概只能是乐弈。
温宁脑子飞快转动的同时,拿出帐本有条不紊地记帐,尽量不让蒋蓉蓉看出她在动脑筋。倒是蒋蓉蓉秉承以摔摔打打发泄不满的作风,时不时惊扰温宁的思路。
当蒋蓉蓉算清一笔帐,长吁一口气,将手中铅笔摔于桌面,蹙眉朝对面伏案工作的温宁狠瞪两记,准备寻机发难时,办公室门突然被推开了。
“进门不敲门,懂不懂规……”蒋蓉蓉的话噎在半途,因为进来的是秦夫人。
蒋蓉蓉立即站起,一口一个“嫂子”,请秦夫人坐下,“嫂子大驾光临,有什么吩咐?”
秦夫人与同样站起打招呼的温宁点头致意,毫不客气坐上蒋蓉蓉让出的座椅,从随身的坤包中掏出一叠五颜六色的票据收据,说:“蓉蓉,我素常够麻烦你了,姐妹间哪敢说什么吩咐,往后千万不要这么客气。就是……这是我上回我到乡下看女儿的费用,可以报销吗?”
这笔费用温宁倒有印象,一个月前秦夫人回乡探亲,临行时向出纳蒋蓉蓉预支五百块,注明包括车马路费和吃住开支。这已然严重超标,借条上也没有秦立公的签字,不过蒋蓉蓉不仅借了,还把这笔费用列为暂付款,借账务移交之机,直接将诸如此类的“烂帐”抛给了温宁。温宁早有留意过,特校帐面上的“暂付款”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不少教职工都有借款,或因公差,或因私事。可是,在发放工资时,蒋蓉蓉并没有及时扣除借款,甚至有公差报销了费用的,却没有冲抵原先的借款。暂付款已然占用了特校帐面上五成以上的现金流,发展下去必成大患。若要收回这些借款,显然,蒋蓉蓉的如意算盘,已经将这一烫手山芋抛给了温宁。
果然,一听秦夫人的问话,蒋蓉蓉斜睨着眼睛瞟着温宁,“嫂子,今时不同往日,您瞧,现在有主管会计了,这事儿,得问小温。”
五颜六色的票据马上移至温宁的桌面,正好压住租房的那份批示。
方才秦夫人说话固然有礼,但语速比平常稍快,掏票据的动作,倒仿佛将心头的不快掏出来展示给温蒋二人的。温宁看在眼中,不慌不忙地拿了票夹,将票据一张张展平铺正,依照时间和类别次序夹紧,“嫂子,您放心,一张也会不少您的。您在院子里说一声就好了,哪能让您特地跑来!刚从校长办公室下来,也没多呆一会儿?”
秦夫人眸底的不快更增几分,“他忙得很,跟何小姐谈事儿呢,我一个乡下婆子,哪敢打扰!”
温宁心中有了数,手里也正好拿起了最后一张票据,“……七、八、九,共有九张票据……八百四十五块……”在她的身侧,秦夫人的注意早已放在那页批示上,说:“噫,你们校长批示,租房子?”
温宁赶紧将那页批示抽走,手忙脚乱地压在一叠帐簿下面,赔笑道:“嫂子,瞧我粗手粗脚的,这是何主任亲自送来的公务。您跟我都得避嫌,不该看的不看。”
蒋蓉蓉将一杯凉开水递到秦夫人手中,说:“什么避嫌,嫂子还能是外人?再说,就一租房的批示,甭以为有多机密,你跟何曼云格外受器重有多了不得?别揣着支萝卜就当成人参!”
温宁求救地看向秦夫人,“嫂子,您瞧蒋姐,总能误解我的本意。”
然而秦夫人已经心不在焉了,摆摆手,说:“你们忙,我,我先回去……”走了几步,又似想起什么,回头问温宁:“小温,明天轮休,你往城里去吗?”
温宁笑道:“当然去,我……”她似乎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被压在层层叠叠帐簿下的批示,“我正有点事……”
秦夫人自然看在眼中,迟疑片刻后说道:“那我明天来约你,你陪陪嫂子……”
温宁欣然应允。
直至秦夫人离开好一会儿,蒋蓉蓉突然省悟,惊异地叫嚷道:“喂,嫂子忘记找你要报销票据的钱款了!”
温宁不冷不热地回话:“你是出纳,不是找我要,是找你要。老实说,你的保险柜里,还有多少现款真金?”
蒋蓉蓉傲然地扭回脑袋,不予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