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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武二十五年的冬天,草木萧条,山石肃远,气候日益深寒,禁宫中越发令人觉得沉肃静穆。再有几日便是元旦,照宫中规矩,元旦、除夕都是天家家宴的日子,元旦虽不如除夕隆重盛大,但也自有一番热闹。大正宫中早早准备下去,各宫各殿都多了些欢乐祥和的气氛,忙碌一片。
然而恰是此时发生了一件大事,在这个本来安静平稳的冬天掀起了一股汹涌激荡的暗流。自此以后几多年岁,无数人事浮沉其间,尽始于此。
卿尘回想起来,那是一个安静的夜晚,事情发生得毫无预兆。而实际上,所有的事情都有着多多少少的先兆,只不过没有人注意,又或者注意到了也无法从中预料些什么罢了。
那晚睡得并不算早,卿尘和碧瑶丹琼两姐妹说了会儿话方回到住处,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时明时暗的烛火发呆。
时间慢慢地在身边流逝,有时候想起之前的事情,恍如隔世。
抬手看那碧玺灵石,七彩光泽有着幽幽难禁的美丽,她突然生出个想法,若有朝一日真的能发动那个禁术从此处消失的话,是不是一样会流泪。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很奇怪,好像现在的自己切实地变成了自己,而以前真正的那个,却像一场梦。她闭上眼睛,眼底仍存留着烛火点点的倒影,慢慢地又消失了去。
夜露中宵,更漏深深,本该随侍在致远殿的孙仕却在此时来了遥春阁。
宫灯明暗下,孙仕那张平时看起来庸碌低沉的脸上没有任何端倪,只是垂眸道:“老奴奉圣上之命来请郡主。”
卿尘眉梢淡淡一拧,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问道:“可知所为何事?”
孙仕道:“是凤修仪出了事。”
卿尘甚是意外:“鸾飞?她出什么事了?”鸾飞跟在天帝身边多年,素来精明细心进退有度,事事处理得八面玲珑。这样的人,岂会出什么事情?
孙仕声音仍旧压得低沉:“请郡主添件衣服快随我去,晚了恐不好收拾。”
卿尘随手拿了件披风,便随孙仕出了延熙宫。孙仕看似四平八稳,脚下却丝毫不缓,一边急向成宣门而去,一边对卿尘低声道:“凤修仪同太子殿下私下出宫,圣上闻讯震怒,着汐王殿下领京畿卫将两人追回,不料素日护卫太子殿下的御林军赶到,现下两方在外城僵持起来。”
卿尘心底一惊,私下出宫而去,这若说重了,便是私奔。她看向孙仕:“他两人……”
孙仕微一点头:“太子殿下还留书与圣上,请去太子位。”
依天朝规矩,位列修仪的士族女子在二十五岁前严禁婚嫁,二十五岁后由天帝指婚方可出阁。但为了避免使某个皇子权力过大,一般来说也只是配与门阀权贵,而极少嫁入皇族。鸾飞和太子之举,可谓冒天下之大不韪,弃祖制宗法于不顾。他两人乃是天帝至亲至信之人,不但私自出宫还惹起了京畿司同御林军的冲突,天帝现在岂止震怒而已。
夜深人静,马蹄敲击在上九坊青石路面的声音打破了静谧安详,格外令人心生不安。
前方火把林立,京畿卫和御林军对峙城中,双方人马竟有数千人之多。
夜天汐似乎正在和太子说些什么,想必是在劝说两人。太子和鸾飞并立在他对面,脸庞隐在火光暗处,看不清神色。
京畿卫同御林军素来不和,平日小打小闹是常有之事。此时各为其主,刀剑出鞘,看来一触即发。所谓保护太子或许也只是一个由头,这一场冲突压抑了许久,终于因此爆发,若处置不慎,必然引发更大的风波。
卿尘和孙仕纵马上前,京畿卫立刻让开一条通道让他俩行到前面。
明火之下,鸾飞卸去钗环素面朝天,简单绾了坠云髻,青布衣裙一副小家碧玉模样。太子亦穿了身普通布衫,白皙脸上静雅如玉,粗布衣袍掩饰不了他举手投足的高贵气质,却自有一种叫人不能冒犯的平静和远离尘世的洒脱。
卿尘翻身下马,眼看如此翩翩然一对佳偶璧人,依稀竟觉得事情十分蹊跷。这些日子冷眼旁观,鸾飞虽一直和太子有些亲密,但何时竟到了如此地步?以她的精明,怎会做出这般不明智的举动?太子弃储君之位和她逃离出宫,即便他们能离开伊歌,天下之大又何处容身?即便现下回头,禁宫幽暗,怕亦就此永无天日。
鸾飞见了卿尘和孙仕,一双明媚杏眼浮起了复杂神色:“姐姐,妹妹不忠于君不孝于亲,怕是不能在父母膝下尽孝了,以后便有劳姐姐。”
卿尘蹙眉劝道:“鸾飞,听姐姐的话,速与殿下一同回宫,我们向圣上求情,还不至于太迟。”
孙仕亦道:“殿下,圣上痛怒难当,老奴斗胆,恳请殿下三思。”
太子微微一笑:“你们不必再说,我既已走了这一步,便不打算再回皇宫。禁军侍卫,自此起我已不是天朝太子,你们速速回去,不要胡闹。”
卿尘看着甲胄鲜明护在太子身边的御林侍卫,心底掠起一阵无由的凉意。
夜天汐已经劝得口干舌燥:“殿下,父皇已命四皇兄率玄甲军封了上九坊,内城九门戒严,即便我放你走也无济于事。事已至此,唯有跟我回去见父皇才好。”
听到凌王已奉命调军封锁出路,太子和鸾飞相视一眼,两人眼中尽是恻然。鸾飞惨笑道:“不想我终究是害了殿下。”
太子却神色安然,甚至看向鸾飞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温柔:“一切是我自愿,岂能说你害了我?”
鸾飞看了看围困森严的京畿卫,知道今日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天帝掌心,终于道:“殿下,你随姐姐他们回去吧,只要向皇上认错,皇上会原谅你的。”
太子唇边露出一丝微笑,摇了摇头。他凝视鸾飞,柔声道:“春有风花秋有月,岁岁长相伴。”
鸾飞微微一震,喃喃道:“上穷碧落下黄泉,处处与君同。”她闭目抬头,脸上浅笑动人,突然道:“殿下保重,鸾飞不能再连累你,先走一步了!”说罢长袖一遮,便将什么东西扬手服下。
“鸾飞!”
太子色变,匆忙伸手去夺,却眼睁睁地看着鸾飞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倒下,他只来得及将鸾飞接在怀中,顿时悲绝欲狂,哑声喊道:“鸾飞!鸾飞!”
卿尘不想鸾飞竟会服毒自尽,上前几步:“让我看看!”
太子却猛地将她一挡:“都别过来!”御林侍卫得太子令,护卫上前,一牵百动,京畿卫顿时做出反应,四周突然间暗流汹涌,骚动起来。
卿尘急道:“殿下,让我看看鸾飞,或许还有救。”
太子惨然抬头,握着从鸾飞手中抢下的瓷瓶:“这是鸩毒,不会有救了。”
卿尘定睛看去,那青玉瓷瓶果然是来自宫中、专门用来赐死后宫妃嫔用的鸩毒,一颗心骤然沉到谷底。
“上穷碧落下黄泉,处处与君同。”太子凝望鸾飞恍然如生的玉容,突然间仰天大笑,“上穷碧落下黄泉,处处与君同!”笑声未绝,仰头便将鸾飞余下的剧毒倒往嘴中。
夜天汐等面色大变,飞身去救却已来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黑夜中精光凌厉,一支狼牙墨羽箭破空而来,赶在所有人之前准确无误地击中太子手中的瓷瓶,当地一声爆响,瓶中药汁溅满太子半身,人却毫发无伤。
长箭擦着太子的面颊飞过,插入不远处的石缝之中,京畿卫与御林军被这一箭震住,安静了片刻。夜天汐和孙仕立时围上前去,半扶半按稳住太子。
卿尘亦伸手接过鸾飞的身子,抬头看去,风驰已到了眼前,夜天凌一身墨色武士服,手执缠金长弓,飞身下马,几步来到太子身前。
太子无恙,夜天凌沉声道:“皇兄何苦糊涂?”众人心中此时才涌起后怕,这一箭若是稍偏一点儿,太子便已丧命箭下,那这弑杀太子的罪名,他如何向天帝交代?此举着实比太子要服毒身亡还来得凶险。
太子木然被团团围住,却不闻周遭人事,只是静静地看着鸾飞。卿尘看了鸾飞情况,纤眉一皱,默然不语。
却不想短暂的停顿后,突然一阵喝骂,京畿卫和御林军竟有人动起手来,刀枪拳脚,眼见愈演愈烈,局面更添混乱。
夜天凌回头看去,眼底骤生寒意,身形微动,人已穿入两阵之间。叮当一道清光闪过,几名动上手的人踉跄着退了开去,空出大片空地。
“造反吗?”夜天凌冷喝道,手底长剑映着月光,如同修罗魅影般森然。
两边人马同时一静。夜天凌领兵多年,在军中威信极高,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何况“造反”两字,谁人担当得起?他冷冷地看了看仍旧跃跃欲试的御林军,“张束,管好你手下侍卫,再有人妄动,莫怪本王无情。”收剑回鞘,又道,“五弟。”京畿卫一向由夜天汐统领约束,他不欲越权,只是一抬手,回身去看太子和鸾飞。
随着夜天凌的手势,京畿卫和御林军突然发现外围阵列多了数倍于双方的玄衣铁卫,同神武门犒军的威势震天相比,这些战士出现得悄无声息,隐藏在夜色的黑暗中,叫人心底陡生恐惧。可以想象如果两边再这样闹下去,以夜天凌的手段,恐怕谁都讨不了好去。
夜天汐方从太子这里脱身出来,对京畿卫喝道:“统统归队,反了你们!”
御林军统领张束慑于夜天凌的威严,亦约束禁军莫要再起事端。
夜天凌面色淡淡,对太子道:“请皇兄回宫,父皇深夜难安,你我为人臣子于心何忍?”
太子无动于衷,只是看着鸾飞。
夜天凌俯身下去,问卿尘:“怎样?”
卿尘皱眉,似乎遇到了很难理解的事情,道:“不好说,或许还有救。”
太子闻言眼底猛地掠过一道光泽:“你说什么?”
卿尘抬头道:“如果来得及,或许还能救回鸾飞性命,殿下,就算为了鸾飞,先回宫再做计较吧。”
太子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你无非想诓我回宫罢了,鸾飞饮下鸩毒,还有谁人能救她?”
卿尘静静道:“鸾飞体内生机未绝,胸口尚有余温,殿下回不回宫我都要救她。殿下若还想待在此处,那我要先带鸾飞回去了。”此话说得软硬兼施,不容置疑。夜天凌亦深知此时只有鸾飞能打动太子,俯身帮卿尘抱起鸾飞:“我送你们回宫。”
太子急道:“当真能救鸾飞?”
卿尘正色道:“殿下尚且关心鸾飞,我是她的姐姐,又岂会拿她的性命玩笑?”
太子眉心皱起,闭目长叹一声,心灰意冷地道:“罢了,我跟你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