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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神疑鬼
正月十五是传统元宵佳节,浦阳城张灯结彩,老百姓喜气洋洋。
但有个人此刻却非常痛苦,谁?浦阳县令狄公。
一大清早,前来拜贺的客人就一批接一批,弄得他焦头烂额,直到送走最后一位叫林子展的富商,他这才感到浑身一阵轻松。
这时,月出东山,衙院里外已挂满了灯笼,他的三个孩子正在花园里为一个绘着八仙画像的大灯笼点火。
狄公正想走出去看看,却见洪参军走了进来,他忙问道:“洪参军,有什么要紧事吗?”
洪参军道:“没什么,只是城北出了件小事,一个老乞丐跌死在一条干涸的河沟里,头撞破在沟底的大石上。我问了大家,都说没见过此人,想必是外乡赶来城里乞讨的。”
狄公问:“这乞丐跌死在河沟的哪一段?”洪参军答道:“靠近富商林子展家后街。”
“哦,”狄公点了点头,对洪参军说,“今天是元宵节,你早点回去吧。”
送走洪参军,狄公正想回府,猛见影壁后闪出一个老翁,拄着竹杖一拐一瘸向他走来。眼看就要与他照面,却突然身形一闪,不见了影踪。
狄公吓出一身冷汗,稍稍醒悟,便高声大叫:“老翁出来!但见本官无妨。”花园内一片寂静。狄公壮大了胆,走近竹林又叫了几声,仍无人答应。狄公虽不信鬼魂显灵之说,但也不得不感到那老翁行迹蹊跷:莫非是在提醒自己,他死得冤枉?想到此,狄公心中愈加不安,便唤过家丁,传洪参军速至。
过了一会,洪参军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狄公却漫不经心地道:“我想去看看那个死去的老乞丐。”
洪参军领着狄公来到一间偏室,老乞丐的尸身就躺在一张长桌上。狄公从洪参军手上接过蜡烛,挪开芦席,定睛细看:死者看上去在五十上下,皱纹凹陷很深,但脸廓却有棱有角,两片薄薄的嘴唇上还蓄着整齐的短须。他又掀开死者的袍襟,见左腿畸态萎缩,向一侧拐翻。
狄公点了点头说:“这乞丐一定跛得厉害。”洪参军从墙角拿过一根竹杖说:“是的,这竹杖是在河沟底找到的。”
狄公抬了抬死者的胳膊,却已僵硬。他又细细看了死者的手,惊道:“此人的手柔滑细润,没有茧壳,来,你将尸身翻过来。”洪参军照做了。
狄公仔细查看脑勺上的伤裂处,用手绢在伤口轻轻擦拭,移近烛光细看,不禁疑惑起来:“洪参军,伤口处有细沙和白瓷屑末,河沟底哪会有这两样东西?”洪参军摇了摇头。
狄公抬起头盯着洪参军,道:“这人并不是乞丐,也不是不慎失足跌下了河沟。他是被人杀死后扔进河沟里的!”说到这里,他问道,“这两天有没有人报家人失踪的?”
“失踪?”洪参军猛悟道,“富商林子展昨天说,他家的坐馆先生王文轩歇假后两天没有回馆了。”
狄公一怔:“真有此事?那他下午怎么不曾提起?快与我备轿,去林子展家!”
形迹可疑
说话间,便来到林府,进客厅坐定,狄公开门见山便问林子展:“本官有件事相问,府上的王文轩回来了没有?”林子展答道:“王先生前日歇假,至今尚未回馆,不知哪里去了?”
狄公问:“这个王先生长相如何?”林子展微微一惊,答道:“那太好认了,是个瘸子!”
“还有呢?”狄公追问道。林子展略一思索,又说:“人长得颇高,也很瘦,头发花白。”
狄公接着问:“他来府上坐馆多久了?”林子展道:“约有一年了。是京师一位同行举荐来的,为两个幼孙开蒙。”
狄公说:“他来浦阳坐馆,是否带了家眷?”“这倒不知,不才对家务极少关心。”林子展想想又说,“这样吧,我把管家叫来,兴许他比我知道得多些。”狄公赞道:“那太好了!”
很快,管家便传至客厅,狄公问他:“你可知道王先生在浦阳有无家小?”管家答:“并没有。”
管家见狄公和颜悦色的,便放松了戒心,补充说:“王先生生活十分清苦,他坐馆薪水本不低,却从不肯乱花。歇馆外出时,也从不见他雇轿子,总是一拐一瘸地步行。言谈中,得知他曾有家小,后来离异了。似乎是那夫人忌妒心重,两人性情合不来。”
林子展觉得管家话多了,便拿眼色制止他。管家明白自己的言语放肆了,不觉低下了头。狄公心知肚明,便起身对管家道:“能否领我到王先生书房去看看?”
林子展站起身也要跟随,狄公把手一拦,道:“林兄在此暂候片刻。”
说完,跟着管家穿廊绕舍,来到林府西院一间小屋。房内陈设十分简陋,只有几件家具,墙上挂着好几幅水墨兰花,笔势疏淡,十分有生色。
管家道:“王先生最爱兰花,这些都是他一手画的。”
“王先生如此喜爱兰花,房中为何没有摆设几盆?”
“这个—”管家似乎也回答不出。狄公拉开书桌抽屉,只见空白纸笺,并无钱银。又打开衣箱,里面尽是些破旧的衣衫,箱底有个钱盒,却只有几文散钱。
狄公问:“王先生出去时,有谁进来过?”管家暗吃一惊:“没人,这房间的钥匙只有王先生和我有。”
狄公沉吟半晌,挥手道:“我们回客厅去吧。”从西院回来的路上,狄公小声问管家:“这里附近可有妓馆?”
管家答道:“后门外隔两条街便有一家,唤作‘乐春坊’,那鸨儿姓高,是个风流寡妇。那妓馆甚是清雅,一般客官不敢问津。”
狄公不住点头,面露喜色……
半信半疑
辞别林子展,狄公一行直奔“乐春坊”妓馆。“乐春坊”因地处城北,稍稍清静一些,但在今晚,门首却也悬挂着四个巨大的灯笼,照得周围如同白昼。坊主高寡妇见是官府来人,不知何事,忙不迭将狄公一行引进一间幽静小轩。
狄公道:“本官来此,只是问个信儿,没甚大事,休要惊慌。”高寡妇堆起一脸笑容道:
“老妇一定如实相告,只不知大人要问何事?”
“坊内共有多少女子挂牌?”狄公问。
“回大人,共有八位姑娘。我们的账目每三个月上报一次衙门,照例纳税,从不敢偷漏。”
狄公探问道:“听说其中一位已被客官赎出,请问那女子的姓氏、名号。”高寡妇一听,愤然作色道:“不知老爷哪里听来如此误传?”
狄公尴尬起来,好半天才说道:“那必是坊外的女子了。高院主可听说坊外新近有人被赎身从良的吗?”
高寡妇见自己脱了干系,这才搔了搔头上油光的髻饼,道:“大人想必是说邻街的梁文文小姐吧。梁小姐原先在京师挂牌,声名大噪。她积下私房钱替自己赎了身子,潜来浦阳想找一个合适的富户结为夫妻。新近听说与一位阔大官人打得火热……”
狄公一听,忙问:“高院主可知那阔大官人是谁?”
高寡妇说:“实不相瞒,听说那阔爷便是邻县金华的县令罗大人。”
狄公不禁笑了。那个罗县令,他早有耳闻,是个风流才子。梁小姐当年名动京师,如今潜来浦阳,罗县令焉能不知?故追逐到此,暗里与梁小姐结下鸳盟,亦是情理中事。狄公问清了梁文文的宅址,便起身告辞。
梁小姐的宅舍离这里果然没几十步路。洪参军道:“大人,你看……”狄公摇手止住了洪参军。他早已看得明白,梁宅不仅后门正对着那条干涸的河沟,且与林府没隔多远路。
狄公上前敲门,半晌一个女子在里面问道:“谁?”
狄公道:“金华县令有口信给梁文文小姐。”大门立刻开了,走出来一位风姿翩翩的女子。狄公吩咐衙役在大门外守候,便带着洪参军进了客厅,分宾主坐定。狄公胡乱报了姓名,只道是从金华县来。
那女子道:“小妇人正是梁文文,得见两位大人,十分荣幸。”狄公见梁文文生得弱不禁风,心中不觉狐疑。
突然,狄公的目光被窗前的花架吸引住了。那花架很高,共三层,每一层上摆着一排白瓷花盆,盆内栽着兰花,那幽香令人陶醉。
“罗县令不止一次说起梁小姐喜爱兰花。不瞒你说,在下也喜欢养兰花—”说到这里,狄公故作惊讶状,说,“哟,顶层中间的那一盆花枯萎了,能否取下让我看看?”
梁文文忙搬来一架竹梯,搭在花架上,吩咐狄公在下面扶定竹梯脚,自己小心地向上爬。梁文文端起那白瓷花盆时,狄公仰头一望,恍然大悟!
尽释前疑
却说梁文文将那盆枯萎的兰花取下交给狄公。狄公接过看了半晌,道:“梁小姐,原先那只白瓷花盆哪里去了?”梁文文一怔:“什么意思?”
狄公正色道:“还不明白吗?梁小姐正是用那只白瓷花盆砸破了王文轩的头颅!”
“你信口雌黄,含血喷人,你到底是谁?”梁文文怒道。
“本官正是这浦阳县令,特来勘查王文轩遇害一案。梁小姐藏起了那只碎花盆,将兰花移栽到这新盆内,难怪要枯萎了。”
梁文文脸色转白,抵赖道:“小妇人从不认识什么王文轩,哪里会去谋财害命?”
狄公厉声道:“你杀死王文轩,并非为了谋财害命,而是除去自己的老情人,以便与罗县令成全好事。”
“老情人?”梁文文尖声叫道,“这跛子丑八怪竟是我的情人?呸!”
狄公道:“王文轩在京师时就为你花去了不少钱财,闻知你到了浦阳,便也赶来,为的是想续旧情。他坐馆一年,积蓄全数都交与了你。”
狄公缓了语气道:“唉,王文轩虽然长得猥琐,但心地忠厚,甘心为你奉献。而你,竟狠心杀死了一个可怜的痴情人!”狄公示意洪参军,洪参军出客厅一拍手,衙役立即进来,将梁文文押送县衙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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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衙院,狄公邀洪参军到书斋喝杯茶。洪参军喝了一大口茶,问:“大人如何会疑心主犯是一名弱不禁风的妓女?”
狄公道:“最初我见王文轩后脑伤口有细沙和瓷末,便生起疑心,猜他可能是被白瓷花盆砸死的。我先疑心是林子展杀的人。但听那管家说起王文轩因夫人忌妒心重而离异,便想到他必是迷恋上了一个妓女。那妓女榨尽了他的钱财,潜来浦阳隐居,很快又与罗县令厮缠上了。王文轩不甘心,追到这里,故生出了这场变故!”
洪参军又问:“大人如何想到去‘乐春坊’寻访?”
“别忘了王文轩是个跛子,可管家说他每回出去都是步行,故而知道那妓女必在林府不远处。而从高寡妇口中,我又得知梁文文踪迹。梁文文果然正住在河沟一侧,杀了王文轩,然后抛尸河沟,这没几步路,一个弱女子也能干得,胆大心细便行了。”
洪参军频频点头:“经大人如此分析,乃真相大白,细节疑难处都解说得合理合情。”
狄公呷了一口茶,摇摇头道:“不,还有最要紧的一个疑点我至今尚未能弄清楚。”
洪参军一惊:“怎么还有最要紧的疑点?”
狄公便把王文轩显灵的事说了一通,末了,说:“若不是他显灵,我几乎轻信了他是个不慎跌死河沟的穷乞丐,但……”正说着,狄公猛见对面影壁上又出现了那个拄杖踽踽而行的跛脚乞丐,心中大惊。
“铁拐李照在墙上了,铁拐李照在墙上了!”孩子们在花园中叫了起来。
狄公拍了一下脑袋,道:“唉,原来是小孩灯笼上的跛仙铁拐李照在墙上,我竟以为是王文轩的冤魂来衙门告状……”
洪参军笑道:“如此说来,这案子的最后一个疑点也真相大白了。大人快走,酒席都要凉了,夫人恐要责怪我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