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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往日来,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云韩仙就在一片混沌中被秋水天背到书院,一路上学生和夫子全都侧目而视,不过已不再惊讶,皆掩面窃笑,有几个胆子大的还冲两人打起招呼,秋水天虽有些不习惯,到底还是慢下脚步,以腼腆的笑容应对。
更衣沐浴,隆重拜祭过书圣后,学生在大讲堂集合,对所有夫子一一行礼,可怜的云韩仙身子和眼皮同样撑不住,眼看要闹笑话,秋水天急中生智,大手一捞,把人提到身前,横揽着她从后门离开。山长和方丈不约而同低头,装作没看见。
不知为何,一夜之间,招大人憔悴许多,眼眶一片青黑,一直笑意盈盈的眸子也黯淡无光,怔怔目送两人远去,许久都没回过神来。方丈以目示意,吕山长朝他轻轻摇头,在心中冷笑一声,凑过去悄声道:“招大人,是否要歇息片刻?”
招大人悚然一惊,身体连忙坐正,讪讪道:“也好,事情也差不多了,我一会再来。”
招大人一走,吕山长轻笑道:“幸好明天他要走了,要不然那两个小家伙可没什么清净日子过。”
方丈捻须轻叹:“话不要说这么早,他们的劫难也许才刚刚开始。”
“不管如何,难得有人能制住阿天,我们看着他长大,总不能袖手旁观才是!”吕山长狡黠一笑,“你不知道昨天阿天那低眉顺眼的样子,真是笑死我也!”
这时,学生已经开始拜师,夫子端坐两列,学生排队一一磕头并自我介绍,吕山长和方丈最后才拜,秦水浔虽然桀骜不驯,倒也知道众位夫子的苦心栽培,一路拜得规规矩矩,好不容易到了最后的方丈面前,饶是如此精神的人也磕头磕得双目发直,方丈倾身轻拍其肩膀,含笑道:“最后一年了,秦公子保重!”
听出话中的意味深长,秦水浔精神一震,沉声道:“学生记下了!”
正要起身,旁边一个瘦瘦小小的学生磕完头起来,摇晃两下,一头栽倒,秦水浔眼明手快,迅速将他捞起,那学生一见是他,张皇失措,推开他拔腿就跑,谁知晕头转向间又往方丈的方向栽去,秦水浔气闷不已,拎住他摁在地上磕了几下,转身就走。
“秦……秦……”那学生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句囫囵话,秦水浔十分不耐,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冷冷道:“霍小尧,以后偷看我的时候注意一点,不要被我抓到!”
霍小尧急得呜呜直叫,“我没有偷看,不,我是仰慕你,我正大光明地仰慕你!”
秦水浔嘴角一勾,瞥见桃树后又冒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满脸无奈,在额头上重重拍了一记,去抓自己家那状况奇多的乐大馋鬼。
夫子都在藏书楼的前坪备课休息,山长的安排用心良苦,藏书楼背靠山脊而建,环境清幽,前面是一道道长廊,宝顶飞檐,朱红色的明柱上人物花鸟飞禽走兽,无不栩栩如生,长廊上设着许多案几,笔墨纸砚齐全。在这里,夫子们既可以随时进行学术交流,进行热烈讨论,而且举头便是嶙峋怪石,目光所及,青山悠悠,飞瀑如白练,当天而挂,人如同在云海里游弋漂浮。
走进长廊,在秋水天背上的云韩仙似乎听到隐隐的水声,眼睛微微睁开,见到远处那云海中的飞瀑,不禁失声叫道:“好美!”秋水天有些得意,把椅子放下,指着摆得整整齐齐的案几问:“阿懒,你想坐哪里?”
云韩仙当然多走一步都不肯,扑到最近的案几上,撑着头看向远方,笑得迷茫。秋水天把椅子收到廊柱后,学着她的样子撑着头远眺。到底是在山里长大,他才看两眼就觉得无趣,觉得她那笑容煞是好看,鬼使神差捉过她的脸,想好好瞧个够,云韩仙哈哈大笑,揪着他的脸皮,用力向两边扯,秋水天不甘示弱,只轻轻一拨,云韩仙就化身蝴蝶,飞出长廊,重重掉在一片金灿灿的迎春花上。
秋水天吓得面无血色,飞扑过去,小心翼翼把她抱起来,云韩仙气急败坏,揪着他的脸恶狠狠道:“下次不准对我动手!”
秋水天见她还能吼人,笑得满脸灿烂花朵,回到案几前,四处瞧了瞧,三下五除二把腰带扯下来,把她捆在背上,云韩仙反正拉扯不过,翻翻白眼,听天由命。秋水天狂奔进藏书楼,以非人的速度带她上上下下绕了一圈,回头道:“看完了?”
可怜云韩仙眼前全是星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带她参观藏书楼的目的达到,秋水天到库房抱了套被褥出来,往那案几前一铺,把她解下放了上去,摸摸她的头,嘿嘿笑道:“我去厨房下面给你吃,你先休息。”
眼前无数个星星都在欢呼,云韩仙头一歪,昏睡过去。
招大人循声而至,正好见那蛮子背着她从藏书楼出来,下意识躲在迎春花丛后,等蛮子离开,而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才闪出来轻手轻脚走到她身边,蹲下来细细打量她的眉眼。
儿时朦胧的记忆里,他也经常这样专注地看过酷似的一张脸,甚至还凑上去美美地亲了几口,涂得那人满脸口水或者糕点屑。
如果时光可以重回,如果早些看到这张锥心刻骨的脸,他不会做那样的选择。牺牲一个无足轻重的画者,得到了无上的权利,他一直以为做得非常正确,直到真正面对她……
一切都无可挽回。
他狠下心肠,男人是做大事的,何况他身上背负的担子如此沉重,那人是女中丈夫,忧国忧民,即使知道,也一定不会责怪他。
可是,为何泪水簌簌而落,如断线珠?
“求求你,放过我吧……”一颗泪落在她脸颊,她紧蹙眉头,哀哀低喃,微微挣了挣,又长叹一声,沉沉入梦。
他惊慌失措地钻入花丛,良久都没有听到声音,颓然坐在花中,茫茫然抬头看向那片飞瀑,只觉心也随那飞瀑一起,坠入无尽深渊。
夫子们陆续回来,见地上这么早就横了个人,惊诧不已。原来这被褥是夫子中午小憩时所用,吕鸿蒙虽然开明,定的规矩并不少,晨起锻炼身体晚点卯,不得赌博喝酒,不得在山里乱走,下堂后一定要回藏书楼。
吕鸿蒙监督甚严,如违反规定超过三次,学生一概开除,夫子也是一视同仁,一概辞退。若被蓬莱书院赶出去,其他书院大多拒之门外,大家的前途尽毁,是以书院开办至今,敢以身试法的少之又少。
招大人听到声音,踌躇良久,到底找不出迈出脚步的勇气。
秋水天端着面回来,见众人围着云韩仙指指戳戳,大吼一声,“滚开!”脚步如风而来,把面放在案几上,轻手轻脚把她从被子里捉了出来。
那声大吼把云韩仙震得耳膜几乎爆裂,她环顾一周,发现大家纷纷闪避,皆面有愠色,心头一紧,抓住他的衣襟,深吸一口气,从丹田里发出一声怒吼,“你吼什么,还不快给大家道歉!”
众人愕然不已,秋水天冷哼一声,把面端到她眼前,瓮声瓮气道:“别闹,快吃!”
啪地一声,云韩仙一掌把面打飞,秋水天保持着那端碗的姿势,目色渐渐发红,云韩仙一不做二不休,把衣襟一扯,露出白晃晃的脖子,盯着他的眼睛,冷冷道:“打啊,我等着!”
“不准动手!”说时迟那时快,招大人从一片迎春花后钻出来,抡着拳头就来打,旁边一个夫子见势不妙,连忙挡在他面前,打了夫子不要紧,要打了刺史大人可就了不得!
秋水天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脸憋得发紫。众人大气也不敢出,远处两个夫子回头狂奔,赶着去搬救兵。云韩仙见好就收,叹了口气,捉过他的拳头一个个指头掰开,用哄孩子般的轻柔语气道:“别气了,是我不对,晚上回去你再把我扔水缸里成不成?”
秋水天哼了一声,怔怔看着她的手,到底还是贪恋这温柔,舍不得把手抽出来。那是他见过最漂亮的手,白皙柔软,一个茧子都无,手指细长,如刚拨开的笋尖尖,手掌几乎只有他的一半大,那冰凉的触感,在他心中牵出千万缕柔情。
他心口如堵上一块大石,突然有些后怕,如果刚才没有克制住自己的怒气,一拳头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惊恐难安,突然有种砍下自己双手的冲动,下定决心,以后修身养性,决不能再犯错!
云韩仙见他沉默不语,拍拍他的手背,径直走到众人面前,深深作了个长揖,满脸凄然道:“各位夫子,韩仙大病初愈,平时精神有些不济,有行为不当之处,还请各位多多担待!”
其实不用说,看她一脸苍白和羸弱的身体,再无知的人也看得出来。夫子们纷纷回礼,连道“保重”之类的话,却见后面那阎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边,昂着头扫视一番,猛地鞠躬三次,闷闷道:“刚才对不住!”
众人眼珠子掉落一地,还是教书学的钱老夫子微笑着应了一声,“秋教习多礼了!”这才把沉闷的气氛冲走。等方丈和吕鸿蒙气喘吁吁赶来,见到的就是众夫子围坐一团,言笑晏晏的场面,而混乱的始作俑者,从不出现在这里的秋水天,正抓着云韩仙的手左看右看,神情如好奇的孩童,时而蹙眉,时而微笑,时而偷窥手的主人几眼,时而把手放在掌心,一根根指头,一条条纹路比较。
两人遥遥看着,相视而笑,没有留意到一树金灿灿的迎春花后,招大人对他们怒目而视,将一朵花揉成碎片。
教书学的除了云韩仙还有四位夫子,钱老夫子把她的课安排在上午和下午的最后,每天两堂,教的学生已经有很好基础。钱老夫子书画皆精,以工笔重彩画闻名,曾是宫廷的御用画师,作品内容以人物花鸟为主,工整细致,漂亮明丽,其画作被各地富豪显贵推崇,有千金难买之称。
云韩仙虽然一派淡定,初次教学,还是心中忐忑,叫秋水天泡一壶浓茶,抖擞精神,从研究学生的画作入手,在心中理清授课方向。钱老夫子早早回来,自己拿着个杯子凑到她面前,云韩仙连忙为他倒满,钱老夫子捻须颔首道:“韩夫子,《太平图》的第一卷,为何人藏山中,山隐雾里?”
云韩仙笑道:“古人有‘天人合一’之说,人与天地万物原本相通,山水有灵,更有情,情意绵绵之时,人已自忘,已如微尘。”
钱老夫子放下茶杯,把那叠画作拿到眼前,沉吟道:“那第二卷为何积墨浑厚,笔纵飞舞,墨雨如切?”
“太平山千里崇山峻岭,如同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只有刀光剑影,铁马金戈,才能酣畅淋漓,不枉此生!”
“好一个英雄豪杰!”钱老夫子双手微震,朗声道,“那第三卷时,画者是否豪情顿失,斗志全丧?”
云韩仙眸中光芒顿黯,远眺着飘忽而过的云雾,苦笑道:“幽径茅屋,灌木叠翠,山中人家载歌载舞欢庆丰收,画者画完,掷笔大笑,拂袖而去。她以为能取悦居高位者,让其能因惜才而手下留情,却忘了法不容情,自己倒成了众人的笑柄!”
钱老夫子目光一闪,不声不响撕起学生的画作,云韩仙冷眼看着,也不去劝阻,幽幽道:“匠气有余,真性情不足,全部都是沉闷呆板,毫无内容,撕了也好!”
钱老夫子撕得更快,把碎屑扔进花丛,拍拍手道:“韩夫子可有主意?”
云韩仙欠身一礼,含笑道:“多谢老前辈指教,韩仙已成竹在胸!”
钱老夫子长身而起,哈哈大笑,“孺子可教也!”
走进学斋,云韩仙环视一圈,把满腹不安强压下来。堂下规规矩矩坐着十多个白衣少年,都是出身好人家的孩子,一个个唇红齿白,俊秀清雅。
她把钱老夫子殷殷嘱咐的开场白撇开,径直走到那有两面之缘的秦水浔面前,粲然一笑道:“借你外裳一用!”
秦水浔目光炯炯,本来满是期待,听她此话,脸上瞬间变成染坊,咬牙切齿道:“要我衣服做什么?”
云韩仙眼角几欲飞进鬓旁,懒洋洋道:“借不借?”
秦水浔瞪了她一眼,不情不愿地把白衣脱下来,大庭广众下脱衣,颇有些不自在,脸色愈发阴沉。云韩仙把外裳拎起走到前面,展开挂在墙上,抓起狼毫,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点到外裳的正中,勾勒出一叶扁舟和一个老翁垂钓的模样,在旁边淡淡描上几笔水纹,最后一笔落下,她微微一笑,毫不留恋地掷笔,长袖一挥,斜靠在案几上喝起茶来。
众人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那外裳和她之间来回打量,只有秦水浔怒火冲天,脸涨得通红,似乎要在她身上盯出个洞来。
良久,云韩仙仍未得到任何反应,轻叹一声,长身而起,负手看着窗外的一树灼灼桃红,念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昼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她的声音无比苍凉,仿佛能把人从山崖推落,下面寒潭碧波,水光迷离。
当她念出第一句,那秦水浔怒色尽退,念出第二句,眼中光芒骤长,当她念出第三句,已霍地起身,念到第四句,脸色好似雨后初晴,阳光如新。
众人齐齐往那外裳看去,当脑中有诗,那果然就不是简单的几点墨迹,云韩仙回头看着众人微蹙的眉,悄然一笑,往旁边的案几上一扑,意识渐渐模糊。
那秦水浔凝视一阵,扭头一看,夫子趴在桌上,已然和周公下棋去也,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出去找到在石凳上睡得正香的乐乐,拧了耳朵把她弄醒,嘿嘿笑道:“快去给我取件外裳,顺便叫秋教习来接人!”
乐乐拔腿就跑,连答应一声都忘了。
秋水天一直没歇着,从藏书楼出来,他安排好教习的僧人,带着小江小海在书院仔细巡查一圈,巡查主要是怕书院里藏着毒虫,山中毒虫猛兽多,虽有院墙和迷瘴阻挡,到底防不胜防。把草丛树木屋角石隙一一看过,两只狗赶紧到厨房报到,秋水天马不停蹄回到家,做好简单的饭菜,用食盒装好放在背篓,急匆匆地背上书院。
走到半路,乐乐气喘吁吁迎面跑来,拍着胸口道:“我家少爷要你去接夫子!”
秋水天还当她出了什么事,急得脑子轰隆作响,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那间学斋大门紧闭,静得可以听到山间鸟鸣,与其他学斋的书声朗朗截然不同。秋水天以猛虎下山之势扑去,用身体把门撞开,抓起讲台上趴着的人拼命摇晃,大吼道:“你怎么啦?阿懒,快醒醒……”
大家哄堂大笑,秋水天已顾不上生气,扳过她的脸一寸寸检查,云韩仙终于睁开眼睛,有气无力道:“笨蛋,刚才被你摇晕了!”
秋水天嘿嘿直笑,捉过她的手,把满头冷汗热汗全部擦在她手上,众目睽睽,云韩仙被男人这样抱着,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冷着脸道:“出去等我!”
秋水天似乎被浇了瓢冷水,气呼呼地掉头就走,云韩仙笑眯眯叫了声,“别忘了修门!”
秋水天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门,尴尬地摸摸脑袋,嗖地一声就跑没影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呆子肯定耳根又红了,云韩仙会心一笑,扯下外裳,朗声道:“谁来告诉我,何为诗,何为画,诗画之间有何关系?”
“莫非夫子是要提醒我们,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画便是有形的诗,能表达诗中所构筑,却永远难以言喻的感觉!”秦水浔指着她手上的外裳,“比如鸟飞绝、人踪灭、孤舟、寒江,空旷寂寥,萧条幽冷。”
云韩仙轻笑,扬手把外裳丢给他,要坐最前排的瘦小少年起立,少年如得军令,霍地起身大叫:“夫子,学生叫霍小尧!别人叫我霍小胆!”
云韩仙瞠目结舌,摇头微笑,“你的胆子可一点也不小啊,能帮夫子一个忙吗?”
霍小尧刚才的气势完全没影了,结结巴巴道:“夫子,学生什么也不会……”
“不要紧,不难!”云韩仙把他拉过来面对大家站着,双手举好一张宣纸,她斜倚着案几,眼神无比慵懒地在纸上瞄了一眼,霍小尧眼睛瞪得浑圆,抖抖索索道:“夫子,你真好看,真的……”
大家哄堂大笑,云韩仙抄起狼毫,在这色小子头上敲了一记,随手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踏花归去马蹄香”,写完把笔一掷,不管不顾,扬长而去。
大家面面相觑,等他走远才有人拍案而起:“什么夫子!随便画个东西就想把我们糊弄过去,我去找吕山长说说!”大半的人都闹闹嚷嚷地响应,霍小尧满脸通红,似乎还在游离状态。秦水浔冷眼看着,在心中反复念着这句诗,脑中闪着无数个零碎的片断,却始终无法汇集到一起,颇有几分恼恨。
秋水天不知从哪里拆了扇门扛来,远远就看到云韩仙站在院中满树嫣红下对他微笑,浑身立刻燥热起来,狂奔到学斋门口,只横了一眼,所有人便乖乖坐下,噤若寒蝉。他刚也听到几句,把门一放,冷冷道:“韩夫子是教你们作画,不是带孩子,你们学到她的本事再告状也不迟!”
他回头看了树下那人一眼,面有得色,“韩夫子的本事,只怕你们一年半载还学不会!”
虽然不知道她有什么本事,能被方丈和山长如此推崇,她的本事定不会小,他与有荣焉,他下定决心,要做一个有本事的人,有资格和她并肩而立。
下课的梆子响了,他三下五除二装上门,把工具全收到背篓里,兴冲冲地跑到云韩仙面前,云韩仙一把拽住他的手臂,老实不客气地把整个身体的重量移了过去,哀嚎一声,“好饿啊!”
秋水天想起早上那碗面,哼了一声,一把扣住她的腰,云韩仙脸一红,在他手上拍了一记,“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
“不懂!”他眉头一拧,把人提了起来,安抚般拍拍她的背,闷闷道:“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云韩仙心里比喝了蜜还甜,趴在他肩头,往背篓里一看,笑嘻嘻道:“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以后别这么辛苦,书院不是有厨房吗,我们中午随便对付一顿就是。”
“我乐意!”秋水天还在气头上,手臂一紧,云韩仙被勒得惨呼一声,趁四处无人,一口咬在他脖颈,还恶意地伸出舌尖勾了几下。如愿以偿地看到那耳根的红色,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口,探头到背篓里翻东西。
果然如她所想,他的味道实在鲜美,如雨后的笋,有淡淡的涩,有纯净的泥土芬芳,更多的,是让人安心的气息,仿佛靠在这个肩膀,再多的风雨都无须惊怕恐慌。
她深深爱上这个味道,恨不得把有限的生命全部与他纠缠。
在藏书楼顶的观云轩吃过饭,云韩仙表现出难得的热情,把碗筷一推就到处转。有了朝廷的鼎力支持,藏书楼的藏书之丰令人咋舌,她在一个夫子的指引下来到珍藏字画的烟雨阁,找到不少古今名家名作,小小的烟雨阁记录了书画从古至今的发展史,其中的代表作品几乎全部囊括,《太平图》这里竟也有一副高手描摹之作,除了落笔间匠气颇重,那种逼真程度让人叹为观止。
不知不觉,秋水天来到她身后,指着墙上的《太平图》第二卷笑道:“我喜欢它!”
“为什么?”云韩仙心里一动。
“我也不知道,它让我觉得很兴奋,男人就当如此,保家卫国,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厮杀,或者纵横江湖,快意恩仇,才不枉此生!”
他的眸中有难以忽视的璀璨光芒,耀得云韩仙几乎睁不开眼睛,这个生气勃勃的男子,是她从未曾见过,却一直深深向往的真正男儿,坚毅、强势、百折不挠、无坚不催。
仿佛有千万根针刺在心里,她强忍着胸口排山倒海的痛,轻柔道:“你是否已计划好自己的前途?”
秋水天赧然道:“原来你也知道,我想参加武举考试。我身材比别人高大强壮,言语和相貌勉强过关,长垛、骑射、翘关(举重)这些简直易如反掌,我一定能考中,一定能当大将军!”
“大将军……”云韩仙喃喃自语,却不知道想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太平图》上千里崇山峻岭似乎在耻笑她,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没用的女娃,她苦苦挣扎,可是爹爹始终不肯认她。她无可奈何,改头换面,一直自我暗示,自己是男子,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能以娇弱之躯胜过高高大大的男儿……
再回首时,过往种种,多么可笑!
她也曾狂妄地奋笔疾书“醉卧沙场君莫笑”,也曾立志以笔勾画万仞雄奇关山,也曾弹起箜篌,高唱“君不见,走马川,平沙茫茫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乱石走……”
那些被生生扼杀的豪情,带着血腥的味道漫天而来,她似乎站在悬崖的边缘,只要一步,便能粉身碎骨。她茫然地伸手,想要抓住些支撑的东西,秋水天没有让她失望,下意识地把她的手抓住,拖入怀里,以盟誓般的郑重道:“阿懒,不管我以后做什么,你都跟我一起好不好,你身体不好,又没有亲人,我实在不放心你!”
“呆子!”云韩仙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也许她没实现的愿望,秋水天可以做到,她心中某个计划越来越清晰,摸摸他脖子上淡淡的淤痕,坏坏地笑着,踮起脚尖又咬了下去。
她咬得并不痛,可是让人又酥又麻,浑身难受,秋水天完全没了脾气,见她踮起的脚有些抖,扣着她的腰把他提了上来,拍拍她的背嘟哝道:“你是不是属狗的,怎么老喜欢咬人?”
“你有意见!”云韩仙哼了一声。
秋水天面有苦色,在心里叹了口气,以尴尬的姿势带着她出来,云韩仙连忙收口,双手做支撑,趴在他肩膀看着夫子们微笑。众人看着两人怪异的动作,暗暗好笑,目送两人回到座位,继续喝茶聊天。
秋水天把被褥整理好,把她一股脑塞了进去,见里面没动静,吓得赶紧把他的头扒拉出来,才发现她又开始迷糊,又好气又好笑,又抓了她一只手来研究,一边听大家谈古论今。
听有人说起乌余国之事,一个年轻的夫子撇撇嘴道:“乌余都亡国了,有什么好说的,况且乌余男人在棠棣一役中尽殁,留下来的女人成了玩物,不是有歌在唱吗,‘棠棣满城夜如昼,歌舞任寻欢’。”
教史学的贺老夫子横他一眼,冷冷道:“无知小辈!乌余人自认有世间最高贵的血统,是传说中盘古的脊梁所化,死后能与盘古一起得以永生,他们是值得钦佩的民族,个个有着铮铮铁骨,遇到外辱总是反抗到底,从不弯腰低头,所谓过刚易折,才会有今日的命运!”
“是啊!”钱老夫子叹道:“燕军来袭之时,乌余国王水北浔身先士卒,最先死在墨征南的长刀下。杀到棠棣时,男子几乎尽数战死,耄耋老翁和稚龄小儿甚至一贯以柔弱著称的乌余女子也拿起武器保家卫国,和燕国的铁军拼杀到最后。那一战惨烈之至,鲜血染红了贯穿乌余的乌灵江,事隔多年,江水仍隐隐泛红,一到晚上江边喊杀声震天,乌余人的魂魄迟迟不肯散去。”
从平淡到慷慨激昂,又变得有些哽咽,从钱老夫子的语气中,大家都感受到某种无法言说的感情,纷纷沉默不语。秋水天只觉浑身热血沸腾起来,肃然道:“那才是真正的英雄,男人就应如此,为国为民,不战斗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
他仰望着白雪茫茫的天柱峰,慨然道:“杀敌报国,是大丈夫应做之事,为抗击外敌侵略而死,死得其所,即使国破,世人也不该嘲笑谩骂,将他们的妻女当成玩物!上苍有眼,人人皆有一死,终有一天他们会在地下相逢!”
众人都当他是徒有力气的莽夫,何曾想到他有如此胸襟,一个个听得瞠目结舌,几个年轻的夫子心有愧疚,脸上都有些讪讪然。
从听到乌余两字开始,云韩仙渐渐清醒,脑子里回荡着娘亲的教诲,心头似被一块大石压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而秋水天的一席话不啻一阵惊雷,炸开了胸口的淤滞,热泪终于冲出阻挡,流成涓涓的溪流。
这个人,她终究没有选错!
下午是教习武术的时间,云韩仙从藏书楼里找了一本《李卫公问对》揣在怀里,假托想锻炼身体,对钱老夫子告了假,优哉游哉来到教习场。秋水天正教大家射箭,上身脱得剩件对襟小褂,浑身热气蒸腾。他拉满了弓对准靶心,下盘如坠,腰挺得笔直,手臂上肌肉高高鼓起,眉目之间英气逼人。
云韩仙远远停下脚步,越看越欢喜,只听铮地一声,箭离弦而发,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在靶心摇晃,秋水天连发三矢,皆正中红心,丝毫无差。云韩仙暗暗叫好,更坚定了决心,找了块大石坐下,把目光转向云雾袅绕的绵绵苍山,思绪不知不觉飘远。
秋水天做过示范,要学生轮流上来练习,一一纠正他们的动作,乐乐正在旁边心不在焉地在一个草人身上比划,远远瞧见树下的云韩仙,蹦跳着跑过来叫住秋水天,朝她的方向指了指。秋水天喜上眉梢,交代一声就直冲过去,在她旁边坐下来,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嘿嘿笑道:“阿懒,蓬莱山漂亮的地方多的是,有空我背你上山瞧瞧。”
云韩仙头一歪,靠在身边那强劲的肩膀,捉过他的大手,细细描过他深浅的掌纹,秋水天吃吃直笑,“别闹,我还有事,你在这里乖乖呆着,我要人送些茶水来。”
云韩仙斜了他一眼,眼角一勾,把个含嗔带怒的眼神发挥到了极至,秋水天只觉得自己心漏跳了几拍,耳根又热起来,嗫嚅道:“你这样不行的,书院纪律严明,你不能老混日子……”
云韩仙把他胸膛不平静的起伏尽收眼底,微微一笑,双手虔诚地捧着他的手,把脸凑上去轻轻摩挲着,旁边这强壮的身体果然震了震,僵硬得似与大石连成一体,云韩仙雀跃不已,在那宽厚的手掌里闭上眼睛,轻声道:“呆会送我去学斋,我累坏了!”
眼睁睁看着她抱着自己手臂睡去,秋水天叹了又叹,把她移到背上,用腰带捆好。一回到校场,乐乐笑呵呵迎了上来,“秋教习,夫子还真厉害,这一天随随便便就睡过去了。”
秋水天找个避风干燥的地方把她放下,用自己的衣服把她包得严严实实,赶紧回去教学生射箭。
乐乐趴在她身边左看右看,自言自语道:“真是奇怪,她还这么年轻,没可能这么能睡的!”她捉住那细瘦的手腕把了会脉,万分苦恼,狠狠抓着脑袋,“这是什么奇怪的脉象,怎么会若有若无,软绵绵的毫无力气?”
她比着手指头算,“面色恍白,身体瘦弱,是典型的虚证,这个睡法,应是心肾阳衰,虚证就该进补,可到底怎么补呢?”她有些丧气,喃喃道:“早知道就好好跟爷爷学医,现在救人都救不了,好没用!”
她戳戳云韩仙的胸膛,蹙眉道:“夫子,你可别真的睡死啊,阎王好不容易变好,你死了我们可就惨了!”
“呸呸呸!”她连啐自己几口,“乌鸦嘴,这么漂亮的人怎么会死呢!”
她趴下来仔细瞧着那精致的眉眼,越看越欢喜,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听爷爷说燕国皇宫有种奇毒,可以让人昏昏欲睡,越睡时间越长,最后……”她已不敢再想下去,又把了回脉,正要扒开她衣服察看,秋水天把她拎起来丢到一旁,横了她一眼,把云韩仙轻手轻脚裹好。
乐乐摔得半天都起不来,惨叫道:“我是在给她看病,好心没好报!”
“你能看什么病!”秋水天哼了一声,“昨天我问过大夫,大夫说她身体太虚,多多进补就好!”
乐乐不屑地撇撇嘴,“才怪!说不定是中毒呢,我听爷爷说有种奇毒能让人渐渐睡死,她现在一天清醒的时候已经不多,只怕再过几个月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秋水天心神俱碎,猛扑过来,老鹰抓小鸡一般把她提到手上,恶狠狠道:“你说真的?”
有关阎王的恐怖回忆全部涌了上来,乐乐吓得呜咽起来,“我不知道,你得问我爷爷……”
“你爷爷在哪?”秋水天眼睛暴凸,有如恶鬼。
乐乐哇哇大哭,“我也不知道,我爷爷把我扔给少爷就云游四海去了。”
“阿天,放开他!”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秋水天把手一松,怔怔看着她的眼睛,眸中无数种情绪明灭着,最后似乎要烧灼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他犹豫着伸手,轻轻摸着她的脸,声音因为压抑太多的惊涛骇浪而微微颤抖,“你说清楚,我一定会帮你!”
“呆子!”云韩仙轻笑,“你别担心,我是中过毒没错,可我吃过解药,只是现在余毒未清,身体虚弱,你每天多弄些好吃的,我一定很快会好!”
秋水天犹疑地看着她,被她满脸的真诚笑容鼓惑,慢悠悠吐了口长气,却觉得心头空空荡荡,如有人一点一滴地把血挤干。
他低头默默走开,乐乐看着他瞬间佝偻的背影,轻声道:“夫子,你说真的吗?”
云韩仙懒洋洋地向她招招手,乐乐乖乖地走过来,云韩仙给她一个爆栗,“不是真的难道煮的?”
乐乐摸摸脑门,突然扑到她怀里,哽咽道:“夫子,你不要怕,我叫爷爷来救你!”
云韩仙轻轻拍着他的背,笑得眼中水光闪闪,“乐乐,别着急,我真的吃了解药,现在只是身体没有恢复,你最好皮绷紧点,不要调皮,小心我要阿天收拾你!”
乐乐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瘪着嘴恼恨地瞥她一眼,又钻进她怀里嗅来嗅去,啧啧称叹,“夫子身上真香……”
话没说完,后面冒出一只大手把她衣领一提,远远扔到花丛里,秋水天背着椅子回来,把衣服折好垫在椅上,把她往椅上一放,瓮声瓮气道:“以后别乱跑,想去哪里先跟我说,每天上堂下堂我都去接送!”
云韩仙笑容迷离,斜斜抱着椅背,在他宽阔的背上一遍一遍地写着字,秋水天反手摸摸她的头,轻柔道:“别闹,坐好!”
云韩仙拽住他的手,又把脸藏进他的手掌,轻笑道:“我刚才写什么?”
秋水天耳根红得发亮,猛地把手缩了回来,“好端端地说那个干什么,你放心,反正我不会丢下你!”
云韩仙只觉一口郁闷之气堵到喉头,一拳砸了过去,只可惜她那软绵绵的拳头如同给他挠痒痒,秋水天回头瞥她一眼,咧嘴大笑,在山间小路上御风疾奔。
笑声和惨叫声随风远逝,在山谷里回荡着,如同嘹亮悠长的樵歌,最落寞处,总有千山万树喝彩,最凄苦时,却见人间最美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