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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终于暗了下来。
京城内,只有少许几个人察觉到了午时左右那苏钵剌尼所带来的片刻异样——似乎有什么不详的妖气降临于此,却又匪夷所思的烟消云散。
除了吴承恩和青玄这两个亲历者,其他共有三人发觉到了“有客到”。他们分别是镇邪司管事麦芒伍、身居于宫内的麓国师,以及二十八宿的二当家玖。
单单这份类似于错觉的感受,已经足够叫人惊出一身冷汗。宁可信其有,麦芒伍与麓国师早已分开布置手下、军队加强戒备。故此,今夜京城的巡防,总比往日要森严许多。
吃完晚饭,吴承恩便主动提出要去外面消消食散散步,顺便去找那李春芳问问书籍出版之事;今夜天气并不好,不适合出门散步,但青玄只当是师弟给自己行了方便,也不多问。
待到半个时辰后,青玄闭目养神之际,听到外面有人轻声敲门;打开一看,正是清风、明月。
“伍大人有请。”清风走路依旧一瘸一拐,语气也有些生硬;看来,他依旧计较着自己和明月之前输给青玄一事,玷污了“七子”的名声。
衙门里,没走多久,便到了麦芒伍独自栖身的天楼。清风明月并未随青玄一并进去,只是从外面帮着天楼上了石闩将其反锁,继而大步离去。
看来,他们俩是有意避嫌。
天楼里似乎比平时还要昏暗些许,而唯一的光亮处,便是那一如往常盯着眼前棋局的麦芒伍。
青玄看着桌子上那稳稳的烛光,不由得朝着天井方向瞥了一眼:外面正是阴云密布,旱雷重重,很难想象这份烛光竟然可独善其身。
麦芒伍则招手,示意青玄在桌子对面坐下;他的脸上微微布着汗珠,看得出辛苦疲惫的神色。
但是青玄并没有动——今夜要谈的内容,青玄心中已经有了大概。
见他无动于衷,麦芒伍深吸一了口气,却又缓缓叹了出来。
外面的雷声,似乎更近了。
“你我便开门见山。”青玄握紧了杵在手边的禅杖,不再周旋:“伍大人今日找我无论何事也罢,其实都不必再多言。我与师弟已经决定:近日我们便会离开京城。想必那李春芳突然答应替我师弟出版书籍,多半也是大人成全之美意吧。”
麦芒伍不置可否,依旧抬着手,请青玄坐下。
“恕我直言,”青玄似乎并不领情,语气也是不容商量:“这半年里,我师弟经你有意栽培,本事着实进步不小;再加上这镇邪司藏龙卧虎,我师弟留在这里倒也定能保其周全。如若仅是如此,我倒是愿意将他托付于伍大人。只是……看得出,二十八宿之中也是暗藏汹涌,那二当家绝不是什么善茬。伍大人若是执意要他作为一枚棋子卷入你们衙门里的纷争,实在恕难从命。吴承恩生性善良,我只希望他这辈子平平安安……”
“怎么。”麦芒伍听到这里忍不住苦笑:“青玄,你觉得我栽培吴承恩,便是为了要在镇邪司这场内斗里物尽其用?”
“天下间可以降妖除魔之人,比比皆是;个中好手,又何止成百上千。”青玄这番话表面恭维,实则也是透露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虑:“但是伍大人却偏偏挑中了他……即便您身边的七子,也不见您有这番心血吧。”
“你的话,真的比以前多了不少。”麦芒伍笑了笑,打断了滔滔不绝的青玄。看来,只要关系到吴承恩,青玄便不再如同往常一般冷漠寡言。麦芒伍深知,人会为了自己的弱点而失去冷静,所以他那支一直没有放下去的手,更有了几分底气:“不过不必焦急——之前说过,我会允你带他离开京城。所以,请坐。”
青玄略微犹豫,终于还是在麦芒伍的对面坐定。
“坦白讲,血菩萨刚发现你们的时候,我的目标,的确是他。因为他那用笔收妖的本事太过特殊,不禁让我想起了些许往事。”麦芒伍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将左手肘撑在了桌上,毫不避讳地展露出了自身破绽——他并不担心青玄会对他出手。
“往事?”青玄皱了皱眉毛。
麦芒伍点头:是的,往事——几年前,那场惊天变。
“当时,我在京城。”麦芒伍略微低头,似是不太想回忆起那个叫人绝望的夜晚:“那天晚上,我才知道,原来死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亡与不亡,并非同我是与不是二十八宿有任何干系。那落下的一棒子,只要随便偏上几丈,我便早已化为一滩肉泥。在惊天变之中,我才第一次领悟了到底何为众生平等——原来,活下去的契机,只是运气二字。在京城的所有人都是一致,死不死,全凭天意而已……”
麦芒伍说话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小。
青玄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看自己禅杖上面残留的那几根脆弱不堪的玉环。
麦芒伍意识到自己略有失态,下意识笑了笑,继续说道:“那妖怪来得突然,下手也快。倒不过,锣鼓一响,我还是跟着衙门里的兄弟们第一时间冲出了卧寝。有人喊着刺客,有人喊着护驾,还有人还骂了几句大内的人守夜不力……”
“伍大人,你那时候不是太医么?”青玄倒也知道一些麦芒伍的往事,便插嘴道。
麦芒伍摆摆手:“只是掩饰的身份;当时,我虽还在太医院当差,实则已入了二十八宿。言归正传,那夜我们现身之际,正是京城里两万禁军溃败的开始之时。整整两万个从多年征战之中摸爬滚打出来的老兵——朝廷的中流砥柱,皇上的亲卫队,那些随时都做好了杀身成仁准备的忠兵——在那一夜,他们不战而逃。”
麦芒伍嘴中的语气,倒是没有讥讽,只有感叹:“并不怪他们。他们面对的魔物,远超过了一般人类可以承受的恐惧。别说握紧手中兵器挺身一步了。他们还有勇气和理智,知道丢盔弃甲地转身逃走,便是多年沙场烙印在他们身体里最好的本能。那夜过后,他们这些人一直战战兢兢地活着。这么多年了,可是他们再听到那四个字,依旧会吓得立时瘫倒。”
说道这里,麦芒伍抬头,看着窗外的风雨,淡淡说道:
齐天大圣。
青玄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禅杖——这四个字,早就成了禁语。除了朝廷早已下了戒严令严禁重提这番旧事,百姓们也都说,这四个字会招来不幸与暴毙,口耳相传着这不成文的诡谈。
所以,这四个从那妖怪嘴里面吐出的字眼,多年间竟无人提起。
其实,这四字怎么可能招来那暴虐的魔物?朝廷之中,确实对惊天变一事下了封口的密旨。更多的原因,只是因为这一役实在是彰显朝廷无能的耻辱。
对于当年刚刚加入二十八宿、凭着自己一身本事而信心满满的“伍太医”来说,更是如此。
那天晚上,伍太医只记得月色非常好,推开门后,熟悉的街道却不见了踪影;一线巨大而又笔直的裂痕贯穿了京城,空气中弥漫的只有诡异的妖气。而借着月色,麦芒伍清楚看到了那个有着猩红双眼的魔物。远远望去,它居高临下,一脸诡笑仿佛挑衅着整个世界。麦芒伍他们并没有因为京城的巨变而动摇;甚至当麦芒伍看到皇城的溃军哭爹喊娘地迎面逃来时,他的心中也只是掠过一丝惊疑:
到底皇上身边出了什么变故,才让这些看透生死的老兵丢盔弃甲、不战而逃?
彼时的几个二十八宿前辈各自拿稳了兵器,互相使个眼色,便逆着人海,朝着那端坐在巨大尸棍顶端的身影扑去——
后面的事情,麦芒伍便记不大清了。
并非是麦芒伍遗忘了什么;只是一切故事,都只是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之中。或许是那一刹那偏巧麦芒伍眨了一下眼睛,那朦胧的一瞬间过去后,众多冲在自己前面几丈远的手足便都已经尸骨横飞。
甚至,没有人看到那魔物是何时出手乃至如何出手。
二十八宿,还未能与那魔物交手便败了个彻底。
麦芒伍从半空中被那股碾碎了自己前辈们的力量扫过,直直落在了地上。
“吾乃,齐天大圣。”
那魔物低吼了一声,君临天下的语调之中,却又夹杂着一些其他。
似是挑衅,又似是委屈。
是的,麦芒伍深深明白这魔物为何如此愤怒:刚才前辈们的舍命攻击,对它来说甚至都算不上是战斗。此刻的它,似是受了蝼蚁冒犯的百兽之王一般,这魔物正酝酿着心中天崩地裂的狂怒。
那魔物,似乎在等待着麦芒伍他们再次攻过去,甚至是期待着这些人可以再站起来,喊打喊杀。只是,即便没有直接迎战那股不可名状的力量,麦芒伍他们也早已没了再杀过去的力气。
眼见存活下来的其他人已经失去了战意,那魔物终于按耐不住,伸出爪子,似是要提起自己脚下的那根棒子,给这个苟延残喘的世界一个痛快——
当时的伍太医不可置信地捂着自己碎了骨头的胸口,不断喘息着,颓然等待着自己命运的终结。
时间仿佛被人捏紧了喉咙一般,只敢屏息静止;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安静了下来。即便之前从未有过如此体验,他心中也知道:自己,是要死了。
只是在这一片空茫之中,却有两个坚定的脚步声,焦急地由远及近。
伍太医想要抬头,看一看身后来的人是谁……竟然如此大胆……这个节骨眼上还来送死么……
“落笔。”
一个声音开口说道,随即光芒一闪而过,整个京城霎时间恍如白昼。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抬起手,遮挡着这与日月无异的光芒。光芒散去,那妖物连同巨大的尸棍都不见踪影;麦芒伍最后看到的,便是在一片唐突的茫茫大雪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那个子高一些的人,拼命摇晃着那瘦小的身影;过了片刻,那高个子似是打定了主意一般,背起那个孩童的身影,匆忙离去。
待到光芒散尽,那魔物和那根劈天裂地的棍子,都如同一场梦一般不见了踪影……
回忆戛然而止。
窗外的风雨声,渐渐弱了下去。
青玄不动声色地听完了麦芒伍的回忆,起身将天井的窗户关上。风雨夜,终于迎来了一丝宁静。
“当年,那个收了惊天变魔物的人,才是了不起。在下终于知道了什么是井底之蛙。”麦芒伍垂着头,叹息出了四个字:山外有山。
青玄没有再坐下,他在房间里踱着步子:“但是,这件事与我师弟何干呢?”
麦芒伍收拾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还记得在下刚刚提及,当时除了那两个身影外,我还看到了漫天的大雪么?第二日收拾残局时,我便留了心,去皇城里寻找线索。”
说着,麦芒伍将面前那张自己日日独解的棋盘翻了过来——大理石棋盘的背面,竟然黏贴着大半张伤痕累累的宣纸。而麦芒伍在袖口摸索了一番,掏出了半把老旧发黄的纸屑捧在手心。
青玄看了一眼,神色依旧平静,看不出什么变化。
“那并非是什么雪花,也并不是我的幻觉。我的看到的漫天大雪,就是这张纸碎成的无数纸屑。”麦芒伍将轻轻将手心的纸屑捧高,然后缓缓洒落——似是一阵风雪一般。棋盘背面,借着烛光,那纸张面上看得出累累裂痕、裂痕无数,此刻却被人小心地丝毫拼凑、粘好。不难想象出这张纸之前碎成了什么样子,而将它重新拼起来,恐怕更是需要经年累月的时间。
“这是你……一人重塑出来的?”青玄细细看了看后,忍不住问道。
麦芒伍点头:“朝廷下令不得追查任何关于惊天变之事,死了的便埋,活着的便忘。而且,这也并非什么要紧事,我得空时,便做做这针线活,也算是祭奠前辈们的一个念想。只是……渐渐的,随着这张凭空出现的宣纸越拼越完整。大概一年前吧,我确定发现了不寻常之处。或许,只是一个猜测……”
说着,麦芒伍捧起了烛台,将光芒尽量撒进棋盘之中。青玄上前半步,看到那残破的纸张上,勾勒出了四个残缺不全、笔法稚嫩的大字——
齐天大圣。
青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惊讶。
“我觉得,当时突然凭空消失的魔物,是被那两个在场的神秘之人封印进了这张纸里。”麦芒伍看着青玄的眼睛,不肯放过任何波动:“而这收妖的方式,不觉得与吴承恩有几分相似么?所以,自打听说了吴承恩那似曾相识的本事之后,我便不动声色,暗自周转,将吴承恩纳入了我镇邪司之中严加保护。算起来,当年那个孩童身影如果幸存,也差不多是吴承恩这个年纪了吧……”
青玄不动声色,只是探出手摸了摸那脆弱不堪的宣纸,淡淡说道:“伍大人觉得,吴承恩便是当年收了惊天变的那个孩童?怪不得……名义上还给他安排了两个书童,我以为是监视,没想到还有这一层道理。有劳大人费心,只是可能要叫大人失望了。我们兄弟俩的本事,与卷帘一战时您也见过;别说收了那齐天大圣了,就连他南疆沙神都可以轻易取我师兄弟的性命。若我师弟真是惊天变时的那个身影,总不会如此狼狈吧?”
您,认错人了。
“那吴承恩的宝贝书卷,第一章写的便是惊天变,你又作何解释?”麦芒伍步步紧逼,似乎胜券在握。
“他……只是道听途说,胡乱写下一笔而已。”青玄等得就是他这句质问,从善如流地说道:“我知道大人觉得吴承恩必须有妖物内丹才能落笔……其实不然。吴承恩不用内丹,也可以写出齐天大圣四字。”
麦芒伍点头,表示自己早已知道此事。
“若我师弟真的封了齐天大圣……”青玄笑了笑,又四下端详一番,把后半句话掐住。
青玄此刻终于可以断定,麦芒伍想要留下吴承恩,是出于朝廷考量——不得不防着吴承恩走向李家。
麦芒伍是聪明人,他自然知道青玄的意思。
这番话,说得倒是在理。退一万步讲,如果真的如同麦芒伍推测,吴承恩正是当年收服了齐天大圣之人的话,就凭区区镇邪司之中的这些人,又怎么可能困得住他呢?
“若是那齐天大圣真的已被彻底收服,我便不用再动这些心思。”麦芒伍将手中的烛台,扔到了棋盘之中;霎时间,火苗便吞没了麦芒伍这几年的心血,将那张碎纸焚于无形:“这些年,我一刻不敢放纵自己,只求积跬步至千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内心一直惶恐不安……就连皇上也似乎一直很害怕,害怕着某些未知的东西。不过,到底我们恐惧的是什么,我却什么都记不起来。”
“齐天大圣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青玄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开口说道:“话,只能说到这里。否则……”
是的。
齐天大圣已经不在了。若不是麦芒伍今日提及,多少年都没有人再说起这件事。
“说那妖怪不在了,并不准确。”麦芒伍皱皱眉头:“那妖怪并非消失,而是留给了世界另一种奇怪感受。并非是他不在了,而是……大家把他忘了。”
“麦芒伍……”青玄已将手中禅杖横了过来;再说下去的话,青玄便不得不动手了。
“我在想,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甚至于全天下都忘记了什么事情。”麦芒伍并未避让,反而继续说道:“这么多年了,我甚至连惊天变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都记不大清楚。仿佛关于齐天大圣的所有,都在所有人的脑海里不断一点一滴地消逝。一晃多年,我只知道,后来我们遇到了一个本事不济的书生——还有他的师兄,一个容易被人忘掉的行者;只要三天不见,便会不再记得此人。是的,这个行者,容易被人忘却,再加上他的师弟收妖的本事引得了所有人的注意,这行者便躲在自己师弟的光环之下,一动不动。就像是……”
就像是,这个行者很担心自己会被人记起来一般蹊跷。
雨水骤停,京城上空,传来一声轰隆旱雷。
而青玄禅杖上的一枚玉环,悄无声息地加剧了龟裂。
同一时间,京城内,冷宫。
招魂鸢被扔在一旁,吴承恩手足无措地抱着怀里晕过去的玉兔干着急,呼唤好几声,却没人可以帮手。
吴承恩毫无觉察,他身后的寝宫里,那个一直将面色略微年轻的“玖”包裹其中的冰封棺,周边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而表面硬无可摧的坚冰,也已经开始不断龟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