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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怀宁原本以为这次会试即便名次不一定很高, 但肯定能够取中。
一来,他有前世的学识,算起来较之同龄学子多学了五年;二来, 因为去年春天受瑞王事件连累,约莫二十余名学子被斩杀, 更有许多遭受过牢狱之苦, 即便后来被开释,有些是五年内不得应考, 有些是终身不得应考, 各有处罚。
有些虽然没有受牵连,但生性谨慎的, 则处于观望状态,想等两年看看新任天子用人的情势再者。
他私下里得到的消息, 今年应考的考生比去年足足少了将近一千人。
这一千人可都是通过了乡试,有举人身份的。
故而,夏怀宁自认至少有七分的把握取中。
会试前两天,杨芷诊出有孕来。
也真是巧, 夏怀远每天都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 偏偏那几天突然来了精神,能坐起来了。
夏太太大喜过望, 连称双喜临门, 说杨芷腹中孩子是福星, 如果夏怀宁再能高中, 那就是三喜临门。
夏怀宁不想要这个孩子。
前世, 夏怀远是眼见得已经无力回天了,杨萱才查出来有孕。
而这世,夏怀远虽然气力不支,可远不到死的地步,这孩子生出来算是谁的?
再者,杨芷不是杨萱。
杨萱娇柔心善,宛如温顺的羔羊,教人不得不怜惜呵护,而杨芷就是披着羊皮的狼,面上看着软弱,肚子里一包算计。
夏怀宁已经后悔沾惹上她了,她再有个孩子做依仗,岂不是更要受她钳制。
坐在考房里,夏怀宁脑子里忍不住会去想怎样除掉那个孩子。别说超常发挥了,就连素日的七分水平都不到。
三场考试下来,夏怀宁自知没戏,果然连个同进士都没录上。
夏怀远特地拄着拐杖,让素纹扶着,颤巍巍地到外院安慰他,“……不用灰心,每科好几千考生应考,录中的不过二三百人。怀宁有大才有大能,再苦读三年,下科定然能够高中。眼下就等着抱儿子吧。”
他神色平静,眼眸因久病而黯淡无神,夏怀宁一时竟分辩不出话里到底是劝慰还是讽刺。
可心底更加坚定了打掉孩子的念头。
他用麝香熏了一摞子纸笺送给杨芷,又偷偷往杨芷茶壶里洒过红花粉,甚至还装作无意将她碰到桌角处。
谁知道孩子长得非常结实,竟是安然无恙。
而且,夏太太也宝贝这个孩子,不管是哪个儿子的,反正总归是她的亲孙子,一日三餐恨不能顿顿亲手在厨房做了饭,喂到杨芷嘴里。
夏怀宁种种伎俩都未能得逞。
九月初三,杨芷拼去半条命终于生下个男胎,胎儿虽然瘦小,可脸庞眉目之间已是能看出杨芷的模样,又带着夏怀宁的神~韵。
夏怀宁顿时想起前世的夏瑞,心略略软了些,给他取名瑞哥儿。
杨芷到底年岁小,生孩子折腾得不轻,月子里一直没缓过劲来,奶水也不足。
夏太太虽然天天炖汤水,仍是不够吃。
瑞哥儿饿得没日没夜地扯着嗓子哭,一家大小不得安睡。
时候长了谁都受不了,夏太太舍不得银子买羊乳,便熬了米粥,用勺子撇上层的汤水给瑞哥儿喝,总算能喝个水饱。
可在商议办满月礼时,夏怀远却提出不要这个孩子,因为他从头到尾一指头没碰过杨芷,不愿意喜当爹。
夏怀宁也不想要。
他还惦记着考中进士,娶个高门大户有助力的妻子,等根基稳了,把杨萱纳过来当妾。
怎可能尚未娶亲就先多了个儿子?
夏太太为了难,这是他夏家的大孙子,可两个儿子都不想要,还怎么办满月?
到时候入族谱写到哪个房头上?
一股邪火发不出来,只能着落在杨芷头上,叉着腰骂她不守妇道。
自然也就不像先前那般殷勤地伺候她。
反正伺候了也没奶水,倒不如省下银子多买几斤小米给瑞哥儿熬粥。
杨芷更是气苦。
合着她守寡守了好几个月,夏太太是半点没看在眼里。
合着夏怀宁半哄骗半强迫地诱着她行事,夏太太也只当做不知道。
两个儿子丝毫没有错,错处尽是她杨芷的。
本来她生产时就伤了身,这会儿气上心头抑郁不解,身体更是一落千丈。
夏太太绝对不肯拿出银子替她诊治,只得把出嫁时压箱底的银子使出来请了郎中回家。
郎中诊过脉,只嘱咐她两件事,一要悉心调养身体,二要心胸放开,不置闲气。
杨芷哪件都做不到。
如今夏太太不指望她喂奶,怎可能好吃好喝地伺候她,能有口热饭就不错了。杨芷有时候自己买了鱼肉回来,在院子里架上火炉炖个汤,被夏太太知道又是劈头盖脸一通骂,骂她矫情,骂她浪费银钱。
夏怀远不肯替她分辩,夏怀宁更是连个照面都没有。
杨芷只能暗中垂泪,不由又后悔,倘或当初不嫁到夏家来冲喜,大不了像杨萱那样抛头露面地做生意,可总归是个自由身。
比夏家这潭脏水坑要清白得多。
***
杨萱郁闷了两天,本不想出门,却被萧砺拉着仍是到小沟沿去看了地。看过之后约了程峪一道到顺天府户科把买地的钱交上,签订了契约,先将地契拿在手里。
契约跟程峪说的一样,是要两年之内盖好房屋,等官府验收之后,才能换成房契。
地契上照例写着土地面积、所在方位,并没有户主名讳。
如果要加名讳,只能写萧砺或者杨桂。
萧砺觉得不妥当,毕竟银子是杨萱出的,以后盖房子的大头银子也还是要杨萱出,却偏偏不能写在她名下。
典吏苦着脸道:“两位大人,我也没办法,律法是这么规定的,女子无私产……除非寡居或者自梳之后另立女户。”
程峪沉思片刻,笑道:“劳烦大人,就在地契上写下杨姑娘的名讳,出了事情我担着,我自有办法。”
典吏先是不肯,禁不住程峪巧舌如簧,加上萧砺凶神恶煞地盯着,最终在地契以及官府备案的文书上写下杨萱的名字。
程峪给他出主意,“你把这份文书拓一份,交到主事手里,就说我们拿刀抵着你脖子让写的,不写就没命。然后不管用什么法子,劝服主事将拓本辗转送到严伦严大人手里,事成之后,定有重谢。”
典吏思量番,这话着实处处为自己开脱,遂点头答应。
走出顺天府府衙,杨萱不解地问:“程大人这是何意?”
程大人笑着卖关子,“严大人最讨厌女子抛头露面,常说牝鸡司晨国祸家穷,我猜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至于后事如何,还请杨姑娘静候佳音。”
杨萱恍然,难怪上次她求严伦画作被拒绝,张继所说的用笔拘束之外,或许还有这层因由。
如果醉墨斋的东家是男人,此事想必尚可回转。
又见程峪神色如常,半点没有因夏怀宁的话而轻视她,杨萱终于放宽了心。
萧砺生辰的前一天夜里,杨萱把备好的礼拿了出来。
就是她在护国寺初次见到范直时,得到的那只碧绿澄明的玉葫芦。
杨萱将穗子拆掉,另外编了条大红色的细绳,系在蒂把处的环扣上。
葫芦有福禄之意,大红色能辟邪。
杨萱很认真地说:“这是护国寺惠明大师开过光的,可保大人清平康泰,大人要一直戴着,别摘下来。”
伸展了双臂亲自套在萧砺颈项上。
萧砺趁机扣住她腰身,两手一点一点收紧,直至完全将她箍在怀里,唇紧贴着她的发髻,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萱萱,我也有礼物送给你。”
转天,杨萱起个大早擀了长寿面,每人一碗吃完后,仍跟往常一样,送萧砺出门。
萧砺穿石青色长袍,肩宽腰细,像是旷野里挺拔的白杨树,唇角带丝浅笑,悄声对杨萱道:“中午凑合一顿就算了,晚上我回来包饺子。李山这家伙太能吃了,饭量比我都大,一盖帘饺子他能吃一大半,别惯着他。”
这么大的人还要因为两口吃食争抢,就连杨桂都懂得礼让薛大勇了。
杨萱忍俊不禁,却是应下了,“好,等晚上吃饺子。”
萧砺笑笑,催她进门,“天太冷了,你进屋吧,我这就走了。”翻身上马,扬起马鞭清脆地甩了个鞭花,扬长而去。
杨萱听从萧砺的话,中午做了杂粮面饼,炖了锅猪肉白菜,再切一碟酸黄瓜,凑合着吃了。
直到日影西移,才开始和面,准备肉馅。
她跟春桃、文竹三人齐动手,没多大工夫已经包出满满的两盖帘饺子。
萧砺却迟迟未归。
杨萱颇有些无奈,因见杨桂已经喊饿,正打算煮出一些让两个小的先吃,就听院门被敲响,萧砺牵着枣红马走进来。
饺子包了两种馅,一种是猪肉白菜,另一种是半素的,没放肉,用的萝卜跟粉丝,再抓把干虾皮。
猪肉的香,虾皮的鲜,再配上两碟清口咸菜,一家人吃得肚肥肠圆。
萧砺神情淡淡的,看着跟平常没什么不同,可杨萱却敏锐地察觉到他眼中异乎寻常的光芒,像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待众人散去,杨萱问道:“大人有什么心事?”
萧砺“嗯”一声,轻声道:“今天圣上召见我了。”
杨萱忙问:“找你干什么,不会也让你跪半天不叫起吧?”
萧砺唇角微弯,笑一笑,“觐见天子本就该跪下,圣上问了我在大同的一些事情,又另外吩咐了几件差事要我去办。”
杨萱低声嘀咕,“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萧砺道:“是有些棘手,不过若是办得好,定能得圣上重用……萱萱,机会难得,我想搏一把。”
杨萱立刻警惕起来,“大人又要出远门?”
“不是,”萧砺连忙否认,“我就在京都不往京外去,只不过往后一两个月,我可能会晚归或者不回来,你别担心,吃过饭就闩门歇下,不用等我。”
这都快腊月了,天寒地冻的,却要彻夜不归。
杨萱明白萧砺干的就是刀尖上舔血的差事,心里不情愿,却说不出来,只仰着头可怜巴巴地恳求,“大人可得时时当心,我还仰仗大人替我撑腰呢。”
萧砺重重点下头,抬手触一下她羊脂玉般细嫩的脸颊,轻声道:“萱萱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处于险境,我还得等你满孝呢。对了,从宫里出来,我还顺便做了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