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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望望他的兵。他的兵靠成一团,抱着枪,惶惶然不知所措。
父亲沮丧地扔掉马鞭,宽宽地叉开两条长腿,垂手抬头,对着母猪龙的枪口睁大眼准备挨枪。
母猪龙得意洋洋又是小心翼翼地笑着“你以为老百姓爱你吗?错了,他们真正爱的是我。你看这些丫蛋,我没捆也没抓她们,完全是白由的。她们可以到你身边去,也可以回我的凉房。”母猪龙朝三个姑娘扫一眼“你们打算去哪儿?”
三个姑娘确实没捆没抓,可是她们回了凉房。
母猪龙又是一阵嘎嘎怪笑:“看见了吗?”
“看见了。”父亲面无表情“她们穿的是她们父亲的裤子。”
“这没错。”母猪龙像是没有脖子,脑袋直接在肩膀上颤动“可是她们活下来了,长得喜人见了。我拿了他们一些东西,可我总是给他们留下必要的口粮。我要养活我的弟兄,要买枪买子弹。我用这些枪保护他们不受王爷欺,不受张大帅欺,不受日本人欺,也不受国民党欺。我们是一根绳上拴的两蚂蚱,谁也离不开谁。现在你们共产党来了,一来就打死我十几个弟兄,这笔帐怎么算?”
父亲厌恶地磨牙。这头母猪龙,砍掉脑袋能当水缸。
“别废话了,”常发在我的父亲身边咬着牙问:“还能谈判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母猪龙眨动商人一样狡黠的眼晴“我们现在就谈。”
“你划出道来。”常发俨然已经成了指挥员。
“先把枪扔下,统统扔下。母猪龙始终在笑。
“空了手挨你的枪子儿?”常发双手按到腰际。
“不不不。”母猪龙摇头,像要把脸上多余的肉甩掉一般“一个强盗打了另一个强盗,用不着以命抵命。我杀了你们,你们的弟兄会继续找我麻烦。你们放下枪就可以走人,走出我的地盘,我会把枪还给你们。”
“你以为我会信你?”常发拍拍腰际。
母猪龙淡淡地说:“张大帅的兵是这么办,满洲国的兵是这么么办,日本兵是这么办,你们共产党一也要这么办。”
常发紧盯母猪龙五秒钟,便抽出双枪放在脚下。他起身望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凝固了一般没有表示。
常发从父亲腰里抽出那支漂亮的蛇牌撸子,放到他的驳壳枪旁边。
我的父亲仍是木然地没有任何表示。
六十多名骑兵望望四周压顶的枪口,别无选择,都放下了枪。
“政委,我们走吧。”常发拉我父亲的衣袖。
“等等。”母猪龙将手中枪插回腰际,晃着肩膀招手:“拿酒来!”
两名土匪捧来酒壶酒碗,当众斟酒。母猪龙抽出一把蒙古刀,在左臂上割出血,滴入酒碗。然后望住我的父亲,沉默着等待。
父亲阴沉沉望住母猪龙,不动,也不言声。
又是常发走过去,得出胳膊,从靴子里拔出匕首。
“你不行。”母猪龙握住常发手臂,盯紧我的父亲,
“要他的血。”
“他不信鬼神。”
“他信什么?
“好来宝[ii]。”常发眼睛不眨地说“我们的事会有人编成好来宝,一代一代唱下去。我们政委相信这里人有这个习惯,比任何书都传得久。”
母猪龙点点头,笑着松开手。常发便将血割入那酒碗。母猪龙举起酒碗,缓缓摇晃,脸上显出祭祀时才有的庄严和虔诚,直晃得两个人的血完全融成一休,张大嘴巴往肚子里灌。
他喝了半碗,酒碗举给常发。“兄弟,我只有这块地盘。你们不一般,我看得出。你们天地大着呢。你们可以住在赤峰城里,可以去乌丹、大板、林西、林东,可以去经棚。去抢喇嘛庙吧,去共产王爷共产地主共产商人的铺子吧。可别到我这个小地方来,咱们并水不犯河水。”
“少放猪屁,管好你自己了”常发恶狠狠骂,抓过酒碗一口便打扫干净,随手将碗捧出。叭,碗片碎出十几米远,散发着常发窝在心里的那股恶气。
[i]当地人将少女叫丫蛋。
[ii]“好来宝”意即“联韵”蒙古族一种说唱文艺形式。
我的父亲已经上马,朝场院门口走去。背后传来母猪龙干沙沙的声音:“如果有混不下去的时候可以找我。大帅的兵,满洲国的兵,日本兵,我这里都有,就是没有你们共产兵呢!”
我的父亲差点把牙齿咬碎,脸色像他的坐马一样铁青,才一出门便在马肋上捶下一拳。那马直蹦起来,疯了一般沿街狂奔。在他的身后,六十多骑退潮也似涌出了村。
我的父亲尝到了走麦城是什么滋味。他率着六十多骑直退到东大营才勒转马头。
“他们会把枪送来的。政委,我保证。”常发小心翼翼观察父亲的脸色,多少有些不安。
我的父亲铁青着脸不作声。想骂张不开嘴,想揍举不起马鞭。与其说常发丢了他的脸,不如说常发代替他丢了脸,冷静想想,也想不出当时形势下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远处终于出现五六骑马,可以看出是负了重。父亲的鼻孔里松出一口气。
送枪的是沙坨村的村民,其中便有引父亲上勾的两个老乡。
“我日你个祖宗!”常发一声怪叫,早冲上前去“老子不要命去解救你们,你们倒跟土匪连起裆来算计老子!”他劈胸揪住一个老乡,扯下马,抡圆巴掌扇过去。“我宰了你狗日的!”
“住手!”父亲吼。可是,老乡脸上还是啪一声暴响,半张脸顿时红胀起来。却并不挣扎,早做好任人宰割的打算。
“说,兔患子,你安的什么心?”常发将老乡提起来摇晃,唾沫星迸溅着咆哮。
“你打吧。”老乡耷拉着头喃喃“他们现在正在杀我们的猪,宰我们的羊,喝我们的酒,玩我们的女人”
“活该!太妙了!”常发将老乡掼倒地上,像扔一袋土豆。“这才是老天有眼不赊账呢!”
“我们没法,我们还得活。”老乡抹眼泪。
“滚回去吧,舔着母猪龙的脚丫子活去吧!”常发顿着脚,发疯一样咆哮:“滚!马上滚!”
父亲没再做声。他似乎明自了,常发所受的羞辱,他内心的伤痛,一点也不亚于自己。
村民们从马背上卸下枪,满面愧色地上马跑了。连头也没回一下。
我的父亲将那支蛇牌撸子插入枪套时,已经拿定主意。咬着牙根宜布:“就地休息,吃点干粮。天黑前赶回沙坨村!”
“什么,政委?”常发惊愕地睁大限“你要干什么?”
“他们在喝酒,我们出奇不意,,一定要全歼这股土匪!”父亲不看常发,对着武器到手的骑兵们下令。
队伍静了三秒,常发忽然叫起来:“我跟他喝了血酒!”
父亲望望常发,皱起眉头。
常发急着说:“他们说话算数,把枪送来了。我们不能不算数啊。张大帅的兵、满洲国的兵”
“他仁是强盗打强盗。你也是强盗?”父亲冷冷问,一字一板说:“我们是人民的武装。我们不信鬼神,我们信好来宝。这是你说过的。好来宝是人民编唱,我们的宗旨只有一个,就是全心全意为人民。”
常发拿动着嘴唇,半天憋出一句:“不干!要打你们打,我喝过血酒,我不干!”喊罢,转身上马,朝赤峰市跑去。
“回来!”父亲吼叫,拔出蛇牌撸子:“我毙了你!”
常发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