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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音在喝完解药后的第三日午后醒来了。? 彼时,我正与于安坐在屋内翻看各卦主事送上来的密报。
卫侯辄带着两个公子逃出卫都后,遇上了赶来救援的齐国兵马。姗姗来迟的齐军面对已被晋军驻守的帝丘城只好带着卫侯辄班师回国。齐军为何来迟,密报上没有说。但目前的结果是我一直想要的。
于安捏着密报默不作声,这两日他对我说的话少得可怜。
“哐”一声响,屋内有人从床榻上摔了下来,砸了地上的火盆。珠帘后,五音半支着身子躺在地上,白色的袖摆被火炭烧出了两个大大的窟窿,灰白色的粉末撒了一地。
“见过夫人。”于安按剑同她一礼。
见到于安,五音先是一怔,而后低头吃吃笑了起来:“我睡了多久了?”她问。
“三月有余。”我回道。
“赵无恤赢了?”
“赢了,晋军夺卫损兵不足百人。夫人此番舍命一赌,输得一败涂地。”
“既是赌局,非赢既输,没什么好奇怪的。”躺了三个月,五音的脸瘦得只剩下了一张皮,眼窝凹下去了,原本就松弛的嘴角蔫蔫地耷拉着。她低头拍了拍衣摆上的炭灰想要站起来,可努力了两次却都没有成功。
“夫人腿上的痹症需再饮半月的羹汤细心调养才会好,这半月里是走不了路的。”我走到五音身边,蹲下身子想要扶她。
她反袖一挥,推开我道:“当年祁勇带你入谷,我就不该留你的命!”
我沉默,她憔悴不堪的面容和凌然的气势组合出了一种极古怪的模样。
“我来吧。”于安拉起我,俯身将五音抱上了床榻。
五音的眼睛自我和于安身上扫过便笑了,她指着于安的鼻梁道:“原来,她给赵无恤熬的那碗**汤,巽主也偷喝了。”
于安放下五音,握剑而立,整个人冰冷地犹如一块透着丝丝寒气的玄冰:“夫人有闲情调侃属下,不如先想想自己的处境。”
“我的处境?”五音笑了笑,不以为然。
“夫人为什么要背叛赵氏转投陈氏?是谁让你多留了我三日性命?”我问。
“哈哈哈,乾主真会说笑。五音何时背叛过赵氏?又何曾想要乾主的性命?我只不过是旧疾作睡了三月,没法替卿相效力罢了!”五音一边说,一边扯过锦被妥妥地盖住了自己的腿。
我看着她满是笑意的脸,一时竟无话反驳。
“卿相平日做事最爱讲凭证,即便是赵无恤也不能无凭无据对我下手。他如今才刚当上赵世子,如果这么快就开始清除卿相手下的老人,你说卿相会怎么想?”。
“她不能杀你,我却可以让你在这张床上过完余生。”五音正笑着,于安袖摆一扬,三尺寒锋已隔着锦被刺进了她的小腿。
五音吃痛闷哼,双眉猛地拧紧。
我惊愕地看向于安,于安的剑又往下入了半分:“‘锁心楼’的另半副钥匙在哪里?”他问。
五音久睡本就气弱,于安这一刺叫她原本苍白削瘦的面庞上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她的身子开始不自觉地抖,但眼中却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在治好我的腿疾前,我不会告诉你们。”
“夫人是想尝尝我巽卦的手段?”
五音忍痛一笑,抬头看着我道:“治好我的腿疾,派人修书送到新绛,卿相回信之日,我就会把‘锁心楼’的钥匙交给你。”
“修书卿相?你要我给他写什么?”
“写上你对我的怀疑,写上你没有凭据。”
“你要让卿相来定你的生死?”我看着五音际流下的滴滴冷汗,惊讶道。
“我只要他亲笔回信,不管是生是死,只要看到他的字,我就把‘锁心楼’的钥匙交给你……”五音说完低头看了一眼刺在自己腿上的长剑,咬着牙道,“现在,麻烦巽主给我打盆热水,我要洗漱了。”
于安眸色一冷,我连忙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你帮我到医尘那里要一盆热水,再要一包止血的药粉和两尺细麻,我在这里等你。”
“好,你自己小心。”于安手腕轻提,剑尖蹭着锦被拔了出来,不见半点血丝只有满鼻血腥。
火盆里的木炭烧得滋滋作响,锦被下鲜红的血液透过绣满金丝的锦缎一点点晕开。五音见于安出了门,一下便靠在了身后的床杠上。
“你既然背叛了卿相,又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他手上?你不怕卿相多疑,受了我的唆使,不查不问就下令杀了你?”
“我的生死不劳乾主费心,敢劳乾主把柜子里的梳妆奁和梳妆镜拿给我。”五音缓了一口气,哆哆嗦嗦地指着房门右侧一只黑漆嵌螺钿的大柜子说道。
我心疑有诈,不敢乱动。
五音冷笑一声,道:“我被你害得在这床上躺了三月,你还不许我看看自己的鬼样子?”
我看了一眼五音蓬乱的头,被炭火熏裂的面颊,起身打开柜子,将她要的东西递给了她。
锦被上的血渍还在不断地扩大,但五音此时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她捧着铜镜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脸,然后伸手从满是冷汗的额际扯下了一根细弱的白。
我实在看不下去,默默隔着锦被用手替她压住了伤口。
五音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一边盯着铜镜寻找着白,一边漫不经心道:“其实你长得很像你阿娘,若是散下头,再在耳边簪一朵淡紫色的木槿花就更像了。”
“你认识我阿娘?!” 我一时心惊。
“锁心楼’里未必有你要的东西,而我这里一定有你想要的。”五音放下铜镜以手按心,萎缩开裂的两片嘴唇微微扬起。
五音被于安软禁了,可以自由出入她院中的就只有医尘和一个随侍的小婢。
于安代替五音控制了天枢,但凡谷中之事,各卦主事都会向他禀报。而我只负责查阅、归整从谷外传来的所有密报。
五音那日同我说的话,我听得很清楚,但我没有勇气去探究她心里的秘密。
在楚人的嘴里,有太多关于湖泽女妖的传说。传说中,她们生活在一望无垠的湖泽深处,有着世人无法比肩的智慧和美貌,她们善用动听的语言诓骗善良无知的人们跳入大湖舍生求死。因为只有这样,她们才能离开困住自己一生的大湖。一命换一命,这血色的公平叫生活在水边的人们听来毛骨悚然。
五音对我而言,就像是云梦泽里的水妖。我既没有做好接受诱惑的准备,就不敢轻易靠近那片危险的水域。
给赵鞅的信已经送出了大半月。大雪封山,路上难行,若要信使回谷,恐怕要等到来年开春。
于安怕我日子无趣,每日晚食过后都会来我院中小坐。有时会带一壶酒,有时会带一柄弓,今天,他为我抱来了五音房中那张名唤“绕梁”的古琴。
既以“绕梁”为名,其琴必定妙在余音。传说楚庄王曾痴迷它的妙音,七日不朝。最后,怕自己因琴亡国,就叫人生生将琴砸碎。一个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转而摧毁别人,盛名远播如庄王,也不过尔尔。
幸在,这琴如今就摆在我面前,许是昔年那砸琴的人怜它一条性命,偷龙转凤了吧!
于安抱琴之意,自然是希望听我抚琴。可他哪知,伍封自小就没让我研习琴艺,我能品琴却连半个像样的乐音都弹不出来。我笑着撺掇他来弹琴,我可勉强为他一舞,他却谢绝了。他说,琴音表心,他怕他的琴音吓跑了我。
两个人,面对着一张绝世好琴却只能一口口地喝干酒。这事若被阿素知道,怕是要被她嘲笑至死。
夜深人静,于安放下酒杯起身告辞。我忽奇想拉住他道:“教我习剑吧!若是新绛城里没人要我,我怕是要自保其身,浪迹天涯去了。”
盗跖曾说要教我习剑,我嫌他毛手毛脚,嘴巴又毒,就没同意。无恤说要教我习剑,说了几次却始终没有机会。在楚国时,陈逆和他那帮闹哄哄的游侠儿兄弟倒是教过我一些,可你一句,他一句,你一招,他一式,也没个正统。从开始到现在,我那几招用得好的救命招数似乎都是于安教的。那时,他重伤刚愈,却教得很是认真。
之后的两个月,日子过得极其简单。白日扫雪看密报,晚食之后便随于安练剑。
隆冬之月,谷外来的消息越来越少。即便有,也都是数月之前生的事了。今秋,陈逆到了楚国后,老老实实地去南香馆替明夷订了碧海膏。碧海膏是天枢的暗号,天枢在南香馆里的暗探立马就盯上了他。暗探跟着陈逆在楚国郢都现了陈恒的兄弟齐国左司马陈瓘,陈盘以及阿素。陈逆护送他们三人见了楚令尹子西和在朝的另外几位公子。
之后,陈瓘、陈盘、阿素回了齐国,陈逆却一个人留在了郢都的驿馆里。陈逆留在郢都做什么?密报上没有再写。可我猜,他是在等年轻的楚王从吴国桐城得胜归来。
晋人攻卫,陈盘入楚,这两者之间定有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