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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陇西郡,首阳县。
嶙峋壁立的白岭山,虽然是皇帝龙兴之地,但朝廷素来没有禁止过山民猎户涉足其间。但偏峰某处山顶之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却已然划为禁地,不仅有兵丁日夜看守,更不准任何人擅自靠近。老百姓都说,那山顶上似乎是囚禁着一个了不得的神秘人物。
这一日,素来沉寂无声的峰顶出现了一行人。随着一阵低声窃语,一处木屋内,有名老者被唤了出来。那老者身躯瘦小,面如枣核,左臂处,一只袖管空空荡荡,被山风吹得劈啪作响。
老者出屋之后,抬头望望天,又扫一眼面前突兀出现的一行人,见并不常来的首阳县令也赫然在列,便冷笑道:“我这里多少年都是鸟不拉屎,今日怎地却来了这许多人?”他满面的桀骜不训,“怎么,怕我是个隐患,终究放心不下,要来赐死我了么?”
人群中上来一人站到前面,县令忙不迭靠边站,毕恭毕敬。老者瞥了一眼,吃惊道:“你,你莫不是,是唐公公!你怎地到此?”
满头白发的老宦官,无言地点点头,却低声道:“大行皇帝遗旨,你跪接吧。”
宛如晴天霹雳,老者一个踉跄,满面惨白,全身仿佛登时僵住了相似,直瞪着眼珠道:“你……你说什么!大行皇帝?这,……这是什么,意思?”
老宦官面上,坠下无声的泪水来。那老者见状,早已是张皇失措,他躬下身子却忘了跪倒,紧张地四下梭视,却见来人,皆是头缠帛巾,面色凄惶。他大喊一声,一下子瘫在地上,开始疯狂的摇头连道不可能,而老宦官长叹一声,并没有呵斥他的失礼,却从怀中摸出一道卷诏,展开了大声诵读起来。
“朕年初偶遇风寒,并及咳嗽,再至咯血,终于病势沉重卧床不起,朕自知大限已至,但此生波澜壮阔,今日虽憾无恨,肺腑之言。卿之与朕,微末相识,屡克患难,诚为大秦佐命元勋,朕虽不言,心中实感。后至龃龉,非朕所愿,料来卿亦含悔,造化弄人,夫复何言。而今朕将与卿永诀,过往恩怨情仇,愿即消融,若有来生,再叙手足之缘。”
“旨令:即日起,赦免冯亮一切罪责,撤销监禁,复为自由之身,并赐三品官身俸禄,朝廷颐养终年。若愿来京,礼部酌情妥善处置;若愿留居首阳,着当地官府代为置办屋舍器具,好生照料,不得有误,钦此。”
“大哥!呜呜……你怎么!……你在哪,你来看看我呀,你就这么丢下老弟弟,自己一个人走吗我的好大哥!啊嗬嗬嗬……”
山风冷冽,群峰一片萧索。草枯叶黄的山顶,一片无声啜泣,只有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久久回荡在天地之间,萦绕不散。
三年之后。漠北。
庞大无垠的兵营横亘原野,旌旗飘扬望不到边。中军大帐,一杆金边大纛傲然耸立,猎猎飞舞。帐内,一个老帅端坐在上首正中,正在一面案几上的军情奏报,一面向下面两边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高级将领们讲述着什么。
“禀报使相,杨将军求见。”
帘外,亲兵大声禀报。老者应了一声,军议于是中断。须臾,一个将领走了进来,在两旁的注视中,上前恭敬地施礼:“末将杨初,拜见使相!”
“嗯,好。你回来了。这趟回洛阳,皇上如何交代?”
“回禀使相。奉使相命,末将回神都奏请。大军所需二十万石粮秣及六万副甲械,皇上亲自说了,虽然数量较多,但必然会在期限内全数拨付,绝无差池,叫使相只管放心,”
老帅面上并没有什么喜色,波澜不惊的,点点头又道:“你的父亲,怎么样了?”
那将杨初立刻变得愁容满面,连连叹气:“前几年,末将伯父去世,家父从秦州回来后便大病了一场。后来雷七叔病逝,又让他伤心不已,旧疮复发,路都走不利索了。最主要是太祖龙驭上宾,家父悲痛欲绝,日夜嚎哭竟至双目流血,多日水米不进,还要以身殉先皇帝,我兄弟几个轮流苦劝,皆被骂得狗血淋头,只好在暗中仔细看觑着,这是大家都晓得的。后来今上亲临鄙宅,好生抚慰,家父不敢违抗,好歹算勉强进食,但身体已是迅速垮下去。这几日,开始卧床不起,眼睛也看不见了,太医也说,年迈之人确实没什么妙药良方,这叫我如何是好!”
杨初眼眶都红了起来,下面一片低低的议论同情之声。老帅沉吟道:“既如此,你便回去吧,我写个折子呈给皇上,此番北征替你开个假,回去好生陪陪你父亲。”
孰料杨初把头摇得拨浪鼓相似:“好叫使相知晓。末将临行前,家父说他要不是生病,也想来纵马北疆,又恨自己年老无用。还再三叮嘱,叫末将定要遵守号令,奋勇杀敌,以报先帝及今上,万万不可堕了他的威名。若是此番因着他而告假回家,他必然会极度愤怒,会骂末将因私废公,辜负国家,是个阵前逃脱的懦夫,怕不要被他打死!末将心中挂念老父,但实在不敢回去。一番苦衷,使相容禀。”
老帅叹息一声,感慨道:“你父亲昔年骁勇绝伦,号称天下一等一的猛将,凭手中双刀,为我大秦征伐四方,勋劳卓著。而今临老了,身体衰落了,心中却不减豪情,仍有如许公忠体国之情,实在令人感佩。待得回师之后,本帅亲自去劝劝他!”
杨初心中悲凉,暗想恐是等不及你回去了。嘴上却恭敬道:“末将替家父谢过使相关怀。家父与使相关系匪浅,但凡提及使相,都敬服不已的。”
平东将军李川,起身施礼附议道:“老元戎纵横天下凡三十年,从巴蜀打到吴会,从岭南打到漠北,真正是四海八荒,但凡使相兵锋所至,无坚不摧,可谓是本朝擎天之柱。末将家父也曾多次言道,他最为敬仰、使之五体投地的人,除了先帝,便是使相您了。”
老帅摇摇头,面色却变得俨然起来,大声道:“论及公忠体国,正好你们都在,本帅再讲几句。本帅昔年时,不过姑臧城中一捉笔小吏,反复抄书,艰难度日,前途一片茫然。是先皇帝不嫌卑下,给予宠信抬爱,授予重任,竟而拔擢将相。得遇先帝,本帅方能脱胎换骨,乃有今日谢艾之名。”
说到这里,老帅显然动了感情,已然泪湿眼眶,“先皇帝之与本帅,乃是恩同再造,情深似海!便是尔等,除了本人,家中父母兄弟,无一不是深受惠德。吾辈投身军旅,当终身捍卫国家,共襄大秦盛世,以报皇恩之万一。绝不可尸位素餐,浑浑噩噩,泯灭了良心,沦为罪人。诸君勉之!”
底下诸将,闻言尽皆动容,呼啦啦全数站起。老帅又训诫一番,再将军事详议后,众人暂且散去。独剩下老帅独坐,若有所思的冥想。末了叫亲兵去传唤一人前来。
不多时,门外进来一人,上前礼拜道:“末将慕容恪,拜见使相。”
老帅摆摆手,面上多了些亲切,招招手叫他过来坐,道:“此间无人,玄恭便不必如此拘礼罢。”
慕容恪下首坐定了,虽然放松了些,但仍旧恭敬道:“虽是私下独处,礼不可废,恩师容禀。”
“嗯。你先看看这个。这是我准备写给皇上的奏疏。”老帅说着话,递过来一封纸笺,慕容恪有些吃惊,但并没有说什么,躬身接过,举目便看。
“先帝摒弃万方,龙驭上宾,臣五内俱焚,生无可恋。之所以苟延残喘,存活至今,实乃顾及陛下礼遇厚恩、顾及江山社稷计。今国丧未除,而有北狄柔然,屡次侵扰,其行卑鄙恶劣,诚谓是可忍也,孰不可忍!臣今奉旨北讨,上仰陛下威仪,下仗将士用命,如若幸而胜之,待回朝后,惟愿祈求骸骨,休养致仕。臣年迈衰老,再无栈念,恳请陛下允之!”
慕容恪吃了一惊:“恩师!此是何意?”
老帅面色从容,悠悠道:“我早有此意了。唤你来,也是想正式和你交代一番。此次北伐,我跟你交个底,只能小胜,没有大捷,至于全歼柔然,实属妄谈。何解?”
慕容恪有犹疑之色,沉吟道:“恩师是说,后勤无力?”
老帅赞许地点头,叹道:“今上守孝未满,而柔然趁国丧来侵扰,发兵往击,这是对的。但若依我之意,不该急于眼前。抛去兵卒沉浸大丧之期,士气不高这一层之外,现下国库帑银短缺,却挥师远上塞外大漠,我向今上要的那些粮饷,数额看似庞大,但实则远远不够!所以一旦缺粮,我纵使查明了敌人根基所在,但也无力纵深追击,进而全数歼之。”
“恩师为什么不和皇上明说?”
慕容恪有些急了。老帅摇摇头,又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步步为营,好在胜券还是有的,我便跑一趟远门,也没什么。”他示意慕容恪不要插话,又道:“你听我说,当初先帝驾崩后,杨、韩两位老相国,相继告老,避居宅中不问世事。杨相素来清静无为,不消说得;韩相是一生谨慎,索性以退自保。”
“韩相从无结党,但从实际来讲,其门徒遍及天下。便是本帅,昔年也曾师从于他,听其教诲,受益良多。”老帅淡淡笑道,“强敌畏其如虎,天下敬其如神,功高震主也就罢了,他已是立不立功都有震主之嫌,特别是新君初登大宝,正是立威之时,韩相当然心中有所忧惧。而今本帅也到了他这个位子,很是感同身受。你不知道吧,今年初,礼部依着旧例,提请杜宣入升枢密院,被我否了。”
慕容恪睁大眼睛,半晌无言,才忍不住道:“从前恩师牧守梁州时,杜征北便是麾下偏将了。后来三十年间跟从左右,随恩师镇抚南方。杜征北智勇兼全,素称良将。他入升枢密院,是实至名归啊,恩师乃是相国、枢密使,只要点头,甚至默许,皇上绝不会有任何意见。现在这样做,怕有矫枉过正之嫌,也屈了杜征北啊。”
老帅意味深长道:“我岂不知屈了他?但很多事情,你仔细想想,其实也就明白了我的处境和选择。这样做,其实也算在保全他,留待以后。所以从种种因素上考虑,这次归朝之后,我情愿急流勇退,正好也能从此歇一歇,我最初只不过想做个博士,孰料一晃这辈子就耗在军中,我也累啰。”
慕容恪心中有些说不清的感觉,沉甸甸的,又有些难过。老帅笑了起来,叫他不必如此,又道:“我老啦!我们这一代人尽皆凋零,你们这些年轻人,也是时候该出头了。玄恭,你智勇兼全,行兵布阵之间,暗合古法,深得我心,更难得你从不愿滥杀,有仁者之心,所以我愿意倾囊相授,将毕生经验都教给你,柔然北患,留待你将来一扫而清便是。”
说着,老帅已是满目期盼和赞许:“记住,清平世界,来之不易。铸就强盛大秦,是多少人流血牺牲才换来的!从前,韩相将重担交到我手上,现在我对你寄予厚望,日后能尽早担当大任。譬如薪火相传,你努力罢!”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座位,“只要你好好干,这个位子,迟早等你来坐!”
慕容恪激动惶恐,连道不敢,却被那离座起身的老帅,一把攥住了手腕,齐齐出得大帐之外,抬眼望去,大漠原野,辽阔无垠,一轮明媚红日,在那天高云淡之上,正是璀璨夺目,光芒万丈!
(本书完)